有时候人要是走运呢, 干什么都顺溜。

    何熙刚说要建厂房需要县里批地，晚上老支书就上门了。

    这会儿何熙路上折腾半天太累了，已经睡了, 李家人围在一起正讨论这事儿。

    李大壮的想法是到哪儿也不如村里：“还是在村里办好, 人头熟悉，也没人敢捣乱，我看柳河村的零配件厂直接用的村里的房子，压根没有批地。”

    李仲国如今出去转了一圈，倒是知道不少：“但他们那个没电, 听说当初何国利为了拉电线，找了一圈人都不管用, 实在是代价太大。后来就弄了台发电机, 所以他们大部分都是手中活，产量也上不去。”

    “还有, 村里也没有水泥路, 他们零件都是小东西，全部都用拖拉机拉进拉出的, 可发动机可是大玩意，要是真建在村里，货车都进不来。”

    “晴晴说得对，就得去县里。”

    李仲国这么一说, 李大壮都犯愁：“那咋办？没听说有人成立公司。”

    一家人谁也没觉得生产线还不知道在哪国呢，就说盖厂房早了点，反倒是各个上心。

    老支书一进门听得就是这个, 问了嘴：“怎么？要办水泵厂！”

    李大壮就把何熙的想法说了说, 老支书听后也没吭声, 而是坐在那儿使劲抽了会儿旱烟, 抽完了将烟杆子在地上磕了磕才说：“晴晴这事儿考虑的对。她现在继续发展，办在咱们村，忒麻烦，修路拉电线可不是一般人能办下来的，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干完的，还是去县里。”

    张贵芬立时就把家里人的疑虑说了：“我们也不认识人，找谁啊？”

    “这个不怕。”老支书笑着说：“我今天来，就是上次不是给晴晴报了个青年标兵吗？县里出结果了，晴晴评上了。这两天就要去领奖，县里什么领导都能见着。”

    这事儿当时李家人都挺高兴的，但随后，何熙给的惊喜太多，就渐渐忘了。

    谁知道竟然评上了。

    一时间，张贵芬都忍不住说：“这丫头命好，顺当！”

    老支书可不爱听这话：“这跟命没关系，是咱晴晴厉害。”

    第二天一大早，何熙天不亮就起床了。

    舅妈都觉得奇怪：“你怎么不睡个懒觉？”

    何熙还没回答呢，张贵芬从菜园回来，将一篮子的韭菜递给了王淑梅，冲着何熙就把老支书的好消息说了，然后就催着她：“说是后天颁奖，咱们离着县里挺远的，你还有事找人，你赶快收拾收拾，今天就去县里。”

    何熙都被催的没法，刷着牙满口白沫地跟张贵芬说：“姥姥，我找人也得等着颁奖后才能知道谁是谁，早去没用。”

    张贵芬一想也是，终于不催了，一边去给何熙拿早饭，一边说：“那明天也得早去，别迟到，给人家留个好印象。对了，“张贵芬问，”你在海州厂当顾问，就没个证明？工作证有吗？拿给人家看看，省的觉得你说大话。”

    何熙被念叨的连最喜欢吃的韭菜盒子都吃不下去了，只好回去将当时去京城海州厂给办的工作证给她。

    张贵芬打开一看，她也不认字，就瞧见上面贴着一张何熙的一寸照片，还盖着钢印，就心安了：“我去给你姥爷你妈看看，准高兴。”

    何熙就叫住了张贵芬：“姥姥，等会儿一块去吧，我也要拜拜我妈。我给我妈捎了个礼物。”

    张贵芬只当何熙是日子过好了，让李红梅放心，也没当回事，就点头说：“行，我准备点东西，一起去。”

    等着吃完饭，张贵芬就提溜着装满何熙从外面带回来食物的小篮子，叫何熙挎着，两人出去了。

    李红梅的坟就在李家的地里，何熙安装水泵的时候看过。

    那会儿麦子还没抽杆，很清楚地能看到李红梅的坟孤零零的在那儿，但她并不孤独，无论是张贵芬还是李大壮，甚至是李一民他们几个兄弟，路过的时候，都会给李红梅说句话，甚至给她坟头摆点吃的。

    而现在，麦浪滚滚，她的坟已经完全被遮盖住了。

    张贵芬边走边说：“你二哥说你想以后将你妈迁到公墓里，我觉得行。现在我们都在，她还能看着个熟人，等着以后我也走了，你舅舅也走了，她多孤单。不如在公墓里，起码放心不会被平了。”

    不过张贵芬又说：“晴晴，那个公墓贵不贵？要是不贵的话，能不能给我也买一个？”

    何熙看着张贵芬的背影，老太太已经七十多了，背有点驼，走路却很矫健，何熙都有点追不上她，她的声音随着麦浪传过来：“你姥爷是李家人，他就得在李家的坟里，到时候会有你舅舅陪着他。”

    “可你妈一个人去那儿多孤单。她从小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闯关东，跟着我们担惊受怕。做生意，小小的人晚睡早起的帮忙。到了嫁人，我和你姥爷也没给她把好关，让她委屈了一辈子。”

    “我得陪着她！”

    这年头，是要讲究埋进祖坟受人香火的。还讲究夫妻合葬，才是圆满。

    老太太这么说，可见真是疼李红梅到了心底里。

    何熙就说：“姥姥，不贵的，您想陪我妈就陪我妈。我都给您办好！”

    张贵芬这才满意：“那就说定了。行了，到了。”

    何熙抬眼看，就瞧见李红梅的坟上干干净净，一根杂草也没有，显然李家人常来收拾。张贵芬则低头将篮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摆：“红梅啊，晴晴出息了，当了大顾问，还要再开工厂公司，你放心吧。这都是晴晴从外面给你买的好吃的，你尝尝。”

    等着摆完了，张贵芬就开始每次都有的环节——骂何国强：“对了，晴晴还说，何国强遭罪了，副厂长干不了，他活该。你在下面好好等着，他这辈子，好不了！那种东西老天爷不会让他好过的。”

    “我就等着这一天，让他后悔欺负咱，让他给你道个歉。我二十年了，我天天都这么盼着，我觉得，不远了！”

    何熙从背包里将录音机掏了出来，直接按下了播放键，放在了一旁。

    何国强的声音陡然传了出来：“李红梅，是我辜负了你，我对不起你，我跟你道歉。”

    张贵芬本来还在絮叨着，听到声音，一下子就愣了。

    她猛然扭过头，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黑乎乎的匣子：“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何国强说的，他道歉了？！”

    何熙点点头：“他说的，这是录音机，我专门录的，给我妈听。”

    说着，何熙倒带又重新放了一遍。

    张贵芬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红梅啊，你听见了吗？他道歉了，那个王八玩意道歉了，就是他的错，他就是仗着有本事，欺负咱，不道歉。他道歉了！”

    “我可怜的孩子，让他们何家人欺负死了！”

    “你听听，他道歉了，杀千刀的他道歉了！”

    这声道歉，作为一个母亲，张贵芬等了二十年。

    所以，她又哭又喊，却怎么也听不够！

    张贵芬一遍遍地让何熙帮忙倒带再放，倒带再放，不知道多少遍后，她的眼泪才干了，嗓子也哑了，老太太拿着录音机，珍惜地抱在怀里问何熙：“电池多买了吗？”

    何熙连忙说：“买了。”

    张贵芬就说：“那成，走！”

    于是何熙就瞧见，张贵芬一路放着录音，从李家的地走回了小李村。但凡见到人，都要给人听一遍：“你看，何国强道歉了，他给我们家红梅道歉了。”

    何熙也不敢拦着她，就在后面跟着，等着饶了村一周后，电池也没电了，老太太就让何熙回家换电池，然后冲着李大壮说：“你骑车子，带上我。去柳河村！”

    李大壮连忙应了，可李家人不放心，连忙跟二婶借了拖拉机，跟着一起去了柳河村。

    柳河村的人瞧见他们来还吓了一跳，尤其是何勇，见了何熙就握紧了拳头想招呼。结果就听见磁带里不停地播放着何国强的声音：“李红梅，是我辜负了你，我对不起你，我跟你道歉。”

    何勇就被他妈给拽进屋子里去了。

    张贵芬哪里也没去，也没说话，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何家的门口。

    本来柳河村的人都怕李家找事，出来想帮忙的，可现在，瞧着老太太满脸皱纹上的红肿的眼睛，听着何国强一声声道歉。

    不知道什么时候，柳河村的人一个个的离开了。

    公道自在人心。

    何家强势，欺负李家二十年。

    但真的是何家做对了吗？

    谁心里不清楚呢。

    虽然不知道，高高在上的何国强怎么会给李红梅道歉，但李家盼了二十年，终于听到了，谁能说点什么？谁能去阻拦？

    到了后来，这条街就剩下了李家人。

    一直到太阳西下，何熙买回来的十二节电池换了一遍，都没电了，何家人愣是大门紧闭没敢出门，也没敢回应。

    李大壮这才过去：“妈，没电了，咱回去吧。你愿意，明天买了电池再来！”

    张贵芬这才扶着儿子的手站了起来，扭头冲着何家大门唾了一口：“来个头，这种人家，我路过都嫌脏。我就是让他们知道，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当年欺负人，终究要报应的。等着吧你们！“

    李家人其实挺担心张贵芬的，哪里想到，她就恼了这么一天，第二天一早就好了，催着何熙早点去县里。

    何熙跟老支书走的时候都有点不放心，还是老支书了解老年人，跟她讲：“没事的，你姥姥就是这么多年的气，终于出了畅快畅快。她还惦记着你呢，不会糟蹋自己身体的。”

    何熙这才放心。

    去青阳县其实比去海州近多了，但这年头客车数量少，等了好久的车，路况也一般，一路走走停停，到县城也中午了。

    老支书来过好几次，倒是熟门熟路，带着何熙就去了县政府的招待所，将介绍信给人家看了，住了下来。

    老支书岁数大，吃了饭就去休息，何熙倒是还好，拿着已经准备好的身份证件，去县里的工商所注册公司。

    只是没想到，进去后，整个大厅居然没什么人办业务。

    不过人家工作态度挺好，瞧见何熙进来，就有个四十岁的大姐过来问她：“你是哪个单位的，办什么业务？”

    何熙就说：“我想注册一家个人独资公司。”

    大姐一下子就愣住了：“什么？公司？个人能注册公司吗？”

    何熙也蒙住了，他们不知道？

    不过大姐的态度还是很好的：“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这样，你来我办公室坐坐，我去问问领导。”

    何熙就这么被带进了大姐的办公室，大姐还给她倒了一杯茶，让她千万别走。

    何熙仔细回忆了一下，1980年，改开初始，夏国冒出了不少个体户，最多的就是倒买倒卖，譬如从粤东进一些衣服帽子电子手表墨镜之类的拿回来卖，还有从各个工厂那里购买一些边角料譬如布料，拉回来出手就是几倍的利润。

    当然，也不是没有厂子的，否则何熙也不敢干，譬如砖厂、腐竹厂、零配件厂这样的就不少。

    而且她记忆里的报道中，1980年1月，夏国第一家私人房地产公司就在南方成立了。

    政策显然是允许的，这是恐怕不同地区落地程度不一样。

    何熙想了想，就决定不行就回海州再办，那里有海州厂在，很多事情不用一圈一圈的绕。

    她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不多时，随着大姐进来了一位三十来岁的干部，大姐介绍说：“这是我们龚所长。”

    何熙连忙站了起来，龚所长年轻但是没什么架子，跟她握了握手直接让何熙坐下聊：“你是自己开公司？不是个体户？”

    何熙点点头。

    龚所长就说：“这就有点麻烦了，全县还没有一个私人公司注册呢！”

    何熙就问：“那村里砖场之类的呢？不算吗？”

    “那都是村办企业。还不是个人的。”龚所长倒是耐心，跟何熙说，“不过你也不用着急，要不这样，你跟我讲讲你这企业要干什么，我去县委请示一下。”

    “你放心，我们县长一直强调要搞活经济，现在各种手续都大开绿灯，咱们县里个体户注册是海州市最多的呢。但凡能找到依据，不会拦着你的。”

    何熙办水泵厂，也是让李仲国注册的个体户，很快就办了下来，可她那会儿刚穿来，对时间点还不敏感，也没当回事。

    现在想，不是都好办，恐怕是青阳县这位县长很支持，才好办的。

    他们领导开明，态度积极，对于投资来说，肯定是好消息，何熙也很认真地说：“我是想注册一家发动机生产厂。”

    龚杰英原本以为是小公司，哪里想到居然听见了发动机三个字，一下子就愣住了，盯着何熙：“你没开玩笑？什么发动机？”

    何熙自然点头：“没有。就是汽油机。”

    龚杰英立刻问：“注册资金多少？”

    何熙回答：“十万。”

    这可是大钱，虽然比起生产海州厂这样的大企业少多了，但是也不少。龚杰英立刻说：“你明天下午来一趟，我答复你。”

    何熙从工商所回来，老支书已经睡醒了，正跟人聊天呢，看见何熙就招招手：“你来。”

    何熙连忙过去，老支书就跟她介绍：“这是聚贤镇小张村的青年标兵张海南。这是道口镇孤山村的青年标兵吕凤，这是……你们都是年轻人，聊一聊。也算是认识一下。”

    这显然是必要的。

    吕凤是个挺开朗的女孩，瞧见何熙眼睛就亮了，连忙问她：“你是干什么得了标兵？”她自我介绍:“我是养兔子的。今年兔毛丰收，我们村挣了不少钱，就选上我了。”

    张海南憨声憨气的说：“我是养猪的，我一头猪今年足有三百斤。”

    旁边另一位则说：“我是种田能手，我家今年的麦子，亩产能超过800斤。”

    何熙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格格不入，不过还是回答：“我做了个水泵！”

    吕凤直接喊出来：“你就是何晴晴，你可太厉害了，我们村就按得晴天水泵。你怎么这么年轻漂亮？我还以为是岁数大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