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华觉得他难以接受这件事情, 所以即便张千山跟他说，这是个好机会，他的脸色也不好看。

    海州市此时并不大, 南河省汽配厂离着机械厅也不远, 他来的时候是乘坐的公交车, 回去的时候, 却是一路走回去的。

    六月底的阳光格外的晒，何况又是长时间走动，他回到汽配厂的时候, 整个人晒得油亮亮的，后背都湿掉了。

    保安科刘三瞧见, 打招呼说：“厂长, 您这是去干什么了，怎么跟水里捞出来一样？”

    陆华也没空解释，摆摆手就进去了。

    倒是刘三狐疑了半天, 扭头跟搭档李四说：“不是说被机械厅叫过去了吗？咱们今年没什么订单，恐怕是说的转产的事儿，这也是好事。我看其他几个汽车厂转产后，起码不愁发工资, 机械厅绝对不会让咱们饿着的, 怎么陆华这个表情？”

    汽配厂虽然不小，但因为已经成立三十年了, 都是老职工和老职工的儿女, 关系盘根错节，有点风吹草动大家都知道, 更何况, 这还是关系钱的事儿, 从交易会回来，大家都等着转产的消息呢，所以格外关注。

    机械厅那边电话一过来，很多都知道了。

    李四瞧着陆华的背影说：“我看不咋样，你瞧瞧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不是要让咱们倒闭吧。”

    这话可吓了刘三一跳：“不能吧，其他四家厂子还不如咱们呢，都转产了，凭什么呀！”

    不过话是这么说，刘三还是免不了担心，忍不住抱怨道：“你说同样都是这个行业的，你看人家海州柴油机厂，不但有吉普车，现在连进口车都开上了。它那个零配件厂一年挣这么多钱，我听说他们去年年底一人发了奖金100块钱。人家怎么过的这么好？”

    “你看看咱们厂，厂长都没个吉普车，去哪里还得走来走去！”

    李四点头：“可不是吗？就知道二轮推车，倒是想个办法啊。不行。”李四想了想说，“我还是去打听打听。”

    陆华可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职工的注视下，他是矛盾的很，他自然明白，跟晴天机械合作是好事情，如今晴天机械发展的好，仅仅外汇就六个亿美元，他们厂跟着喝汤都是好日子。

    但问题是，这样他就被边缘化了，从个人角度讲，他也是有追求的，好好的一个大厂厂长，变成了附庸，手底下一千多人都归了别人，就剩下仨瓜俩枣，谁受得了？

    他才四十七岁！

    更何况，他和何熙还有矛盾，当时那么逼迫何熙答应，现在到了人家手里，虽然不是上下级关系，可要是给你不痛快，他只能受着。

    所以，即便知道这是好事，他也有点下不了决心。

    回了办公室，他也没第一时间就跟班子聊聊，而是自己想静下来想想，毕竟，张千山只是让他商量，还是有时间的。

    倒是不知道，李四直接进了办公楼，跑去找他在办公室的嫂子，见了后就问：“怎么样了？”

    王小妮听了就说：“什么怎么样？”

    李四就问：“不说去机械厅了吗？回来愁眉苦脸的，不是要破产吧。”

    王小妮一听就吓了一跳，这可是大事，她连忙回忆了一下：“是脸色不好看，也没招呼人，直接回办公室了。”

    李四一听，可就急了，一般从机械厅回来，肯定是要传达领导精神的，就算不开会，也会跟办公室说一声，准备开会，这一声不吭，就不是好兆头。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王小妮好歹是办公室的，心里定了定也不敢乱传谣，就说：“我观察观察，你别乱说，怪吓人的，这么大厂子呢。有消息我告诉你。”

    李四觉得，王小妮这是糊弄人呢，不过他也没揭穿，而是直接回了门岗，刘三问他的时候，他就说：“瞧着大差不离，想想办法吧，倒闭了咱们可就倒霉了，分到别的厂子还行，就怕是没厂子要，一个月给个二十块基本工资就打发了，物价涨得这么厉害，这点钱够什么用。我听说农机厂倒闭后，好多人都摆摊呢。”

    这年头，摆摊那是不务正业的人干的事，谁愿意遭人家笑话？

    刘三的脸就皱起来了，等着下了班，恰好碰见他小姨子来他家那东西，就问了一句：“你是办公室的，你们当时转产，怎么发的消息？”

    小姨子张敏是香河汽配厂的，转产的四家厂子之一，也是南河省的省属企业，一个行业，一听就说：“什么消息？”

    刘三就把机械厅将陆华叫过去，陆华回来脸色难看的事儿说了，还添油加醋：“我们都担心，这是不是要倒闭了，我们厂今年交易会就二十万的成交额，还全是亏本的，就挣点出口补贴，这是不是厅里生气了？”

    张敏一听却不太相信：“不该，我们厂为什么先转产，就是连交易会都去不了，厂长天天着急上火的，但最终的结果就是转产，你们比我们强，怎么可能倒闭。”

    不够她人心细，而且这是大事，饭也没吃，扭头骑着自行车就回了厂里，见了厂长林志佳就把这事儿说了：“厂长，你说南河省转产会转什么？别又是海州柴油机厂的组装厂！”

    这事儿还得从头说。

    四家汽车厂都发不出工资来了，机械厅也不能让人饿着，但是转产别的改动太大，还要投钱，正好海州柴油机厂最近效益好，就将T185拖拉机的组装给挪出来，平均分给了这四家厂子。

    说真的，海州柴油机厂的T185经过何熙改造过后，性能得到了很大提高，卖的是不错。

    但是一家企业后面拖四家，要不是零配件厂挣钱，也过不下去了。

    就这样，他们这四家转产厂子只能说混个温饱，如果南河省汽配厂再加进来，那就又差一点，要不张敏着急呢。

    林志佳这一个月愁的嘴上全是火泡，主要是交易会他们不够格，连赚外汇的机会都没有，现在组装拖拉机就够当月吃喝，别忘了，他们当时生产五星牌小汽车，积压的库存就有上千万，还有一百辆卖不出去的小轿车，欠一屁股债。

    他一天恨不得跑八遍机械厅，就是为了要政策。同时，他还盯着一件事，就是晴天机械的何熙。

    何熙放了这么大的卫星，机械厅拿着她当宝贝，肯定对晴天机械各方面条件都予以满足。

    林志佳从何熙弄来发动机生产线开始，就接触过何熙——南河省六家汽车厂都想生产小排量汽车，第一见面的时候，他们是一起去的。

    何熙那会儿直接拒绝了，说盲目上马肯定死的更快，让他们专攻一项。

    最重要的是，何熙在说后者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我肯定是要做整车的，你们离得近，运费就有优势，如果质量达标的话，我就能签你们的产品，不愁销路。”

    后来陆华和鲁田硕都觉得何熙这是在吹牛、推卸，上赶着去找她，还跟着徐成副厅长去了一趟。

    而他却没乱动，反而是去认识何熙的人那里打听了一下何熙，在张千山口里，何熙是难得技术人才，但更重要的是，她非常有经营头脑，是一名不可多得的管理型人才。

    在徐海信口里，何熙则是有大局观，没有个人私利，一心一意为了内燃机行业发展努力。

    张千山公道，徐海信义气，这两人能这么评价何熙，可见她这人是有本事也有大局观，林志佳不想闹僵了关系，就一直等机会。

    他认为，有三十万台的订单打底，现在就是何熙提出制造整车要求的最好时机！

    要知道，合资车厂都在建设中了，如果何熙想要分一杯羹，肯定要比合资车厂快才行。

    林志佳只觉得机会就在眼前，他没有过高的能力，但如果能搭上这样一名天才式人物的大船，那么他们香河汽配厂的命运，也会发生扭转。

    就是想着这点，天天跑机械厅，为的就是如果何熙提要求了，让领导想着他们点，给个政策。

    但今天机械厅居然找汽配厂谈话了，他一下子抓住了这个关键点，他们已经转产了，南河省汽配厂还没有，再说设备比他们好点，人也比他们多，如果要是合作的话，肯定先紧着汽配厂。

    林志佳就坐不住了，顾不得午休，扭头就骑着自行车去了机械厅。

    张千山下午一上班，就瞧见林志佳在门口等着呢，一见他，林志佳就站直了：“张处长，又来打扰您了。”

    张千山也挺理解的，这都是为了厂子，“打扰倒不至于，不过你天天这么跑也没用，话我都给你说了，能保证开工，发下工资，就已经不错了。你看看海州汽车厂和南河省汽配厂，都成什么样了，我们要解决，也得从最困难的开始对吧。”

    林志佳长得是一副老实人样，张千山说他，他也不急，笑着就跟着进了办公室，然后扭头就把门关了。

    张千山一看就说他：“你关什么门啊！开开，开开，还以为说什么听不得的事儿呢。”

    林志佳摸着门把手没动，而是笑着说：“张处长，我马上开门，就是我想来问问，是不是你们准备让南河省汽配厂和晴天机械合作？”

    张千山都愣了，顺便有点不悦，他上午才跟陆华关门说的，下午香河厂居然找来了，这种事能这么传播？

    不过他没搭腔：“你不说你自己的事儿，问人家干什么？”

    林志佳也不着急，笑眯眯的说：“我这也是关心咱们省的汽车行业，你看，何总放了那么大颗卫星，就是我们的榜样，我们可不得向她看齐？”

    张千山端着茶杯子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林志佳心里就有了数，真是这事儿，他就说：“我就是觉得，我们厂也挺合适的，运输优势我们有，装配线我们都保存的好好的，每天都开机，绝对不会有问题。我们厂职工八百人，虽然不如南河省汽配厂多，但是也不少。更何况，我们厂还有个优势，我们厂年轻人多，有文化的多。”

    “我们厂的平均年龄在31岁，学习班我们是一直开着，现在厂里的职工最少都有初中文化水平，这个平时不显眼，但是接受新事物快，而且还有自学能力，晴天机械要做整机，推出自己品牌的小汽车，肯定不是老一套，这边拿点配件那边找点供货，就组装了，是有一定科技含量，我们这样的，能配合。”

    张千山倒是没想到，香河厂还有这个优势，忍不住说：“你怎么没说过？”

    林志佳一脸不好意思：“就这点事儿，哪里值当的说。处长，我知道，您想大家都吃上饭，但也得给个机会竞争一下，不能说谁没饭吃就给谁？这不就是吃大锅饭吗？我觉得在现在这个环境下，这个观念已经落伍了。”

    林志佳这人蔫儿了吧唧的，说话先带笑，一看就没脾气，居然还敢说张千山落伍了。

    不过愣是把张千山给说笑了：“你懂什么大锅饭，就乱扣帽子。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这就是记住这事儿了，林志佳也没再磨蹭，毕竟这事儿不是一招促成的，就是扭头出去前，他巴巴地看着张千山说：“张处长，您好歹提一嘴我们，人家何总看不上，那是我们没本事，总要给人一个选择。”

    张千山真是拿他没办法：“你没完了，回去把你们平均年龄和学历给我个汇报，你把门给我开开！”

    林志佳这次很果断，立刻开门走人，张千山还以为他还得磨蹭几句呢，半天没声音，抬头一看，门口早空了，忍不住摇摇头。

    不过他拿起电话，就给南河省汽配厂打了过去，让他们也交一份优势报告，林志佳甭管怎么想的，有个说法是很对的，虽然机械厅这边强势一些，但是晴天机械不同其他，还是要能够磨合得好才行，不能随随便便结对子。

    结果电话响了半天，才有人接了，他直接说：“陆厂长，上午跟你说的事儿，你们交一份优势报告过来。”

    结果对方居然说：“您好，陆厂长不在，我是办公室的王小妮，您是哪里，我给您转达一下。”

    张千山就说：“我是机械厅张千山，陆厂长干什么去了？”

    王小妮一听是张千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连忙说：“陆厂长上午从机械厅回来就回家休息了，好像是不太舒服。”

    张千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陆华从他这里出来可没难受，居然回厂就难受了。他又不是不知道，当时陆华和鲁田硕给徐成厅长告状，说何熙不卖给他们发动机，被批了一顿的事儿，他以为这就是因为工作产生的摩擦，现在看，这陆华有意见啊。

    这么大的事儿，人家林志佳是上赶着，他陆华却散漫对待。更何况，这事儿他就找陆华说的，但凡上心点，也不能露出来，张千山就有点不满意了。

    他就说：“那就等他上班再说。”

    他倒要看看，陆华能拖到什么时候。

    结果林志佳下午下班前，就把一份三千字的优势报告交了上来，陆华那边却一直没动静，直到第二天才又过来问要什么优势报告，等着第三天交了上来，就薄薄一页纸，很是敷衍。

    张千山看了看，就是老一套，厂子历史悠久，工种齐全，有多年装配经验。再看看香河厂的报告，人家那是从人员结构，一直写到了设备构成，从领导班子一路写到了班级小组学习会，那是详尽的不得了。

    优劣立现。

    张千山本来还很倾向南河省汽配厂，毕竟厂子大，人员多，而且现在还有经营问题，既符合何熙的要求，也是对省汽配厂的扶持。

    这么瞧，张千山也觉得不合适了。

    他干脆，直接给何熙打了个电话，将事情说了说，顺便发了将两份优势报告发了传真过去。

    何熙没想到机械厅速度这么快，林侯胜将传真递给她，何熙就仔细看了看。

    从客观讲，南河省汽配厂的基础条件好一些，但是从这两份报告来讲，香河厂要比南河省汽配厂要好太多了。

    而且突出了很多仅仅看表面数据看不到的优势，尤其是平均年龄和人均初中水平这个，何熙是真觉得不错。

    毕竟他们的设备都已经老旧，有的能用，大部分还是需要进口，到时候新设备新技术，年纪大知识水平再不高，是很难适应的。

    可何熙就是走的短平快。

    更何况，何熙对陆华也是见过几面有点了解的，虽然说是成立集体企业，独立出来，由晴天机械管理。

    但实际上，按着法律来讲，厂长还是有权管理集体企业的，陆华这人有点心浮气躁，还记仇小心眼，最重要的是，听不进去人劝，没什么眼光和格局，何熙并不太愿意跟他打配合。

    她心里倒是倾向于香河厂，至于职工人数少这个，其实不是大问题，现在的汽配厂全部是人工装配，但是新设备肯定会自动化，压根用不了太多人。

    只是，这会儿还没见林志佳，何熙并没有说死，而是给张千山回了个电话：“我过几天就回海州，跟大家见见聊聊再定吧。”

    这是正常的，张千山就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