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技术员的欢呼让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可是何熙看着却觉得眼眶热了。
她其实是很冷静的人,何况她本就是从未来而来,早就知道,此时此刻的夏国人有多难, 但知道和见到是两种感觉。
她困在二手设备进口公司那间办公室里, 如困兽一般撕扯着头发不知道该如何突破的时候, 她没想过要哭。她在遥远的巴铁跟艾丽米冷静地分析, 告诉他们我们的工人只要知道这东西是有用的肯定能找能修不用担心,她也没到会是这种感觉。
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别人不要的,是我们的宝贝, 而就算这样不要的东西,我们都需要胆战心惊偷偷摸摸的弄回来。
他们的工人在明亮的工厂里工作,好好的轴承可以扔掉, 而我们的老技术员, 却可以用自己干净的白衬衣,去擦拭滑座上的一个伤疤, 就因为心疼,想要确定这东西是不是好的。
这样的我们, 这样的夏国人,这样的夏国凭什么不崛起?
何熙不停地瞪大了眼睛,试图忍住眼中的泪水,她的上颚甚至都感受到了疼痛,她每次情绪变动特别大的时候,才有这种感觉。
倒是胡勇也没吭声, 等着大家问:“张科, 滑座能搬弄吗?”
那位头发都白了的技术员连忙说:“先把周边东西清理一下, 来八个青壮, 慢慢抬走。”
立时就有人应了:“我来!”“我来!”“加我一个!”
这东西质量很重足足□□百斤,却至关重要,这个时候,没有把握的根本不争,出来的都是大力士,其他人则连忙去小心清理旁边的东西,毕竟还有很多零部件没找到呢,这运输中没坏,自己踩坏了,那得心疼一辈子。
东西就在眼前,本来这都是需要管理人员协调的,可压根不需要,所有人都一个想法,小心谨慎赶紧弄出来检查检查,自己都安排好了。
胡勇只喊了一声:“去把空地清理好,铺上干净的塑料布,垫上东西,抬得时候注意腰,放的时候小心点。”
立时整个仓库响起了统一的回答:“知道啦!”
这声音在高大空旷的仓库里,居然还有了回声的效果,听起来震耳欲聋,只是何熙关注的却是,胡勇的声音是哑的。
她扭头看过去,恰好胡勇扭回头来,何熙就瞧见,这位高大的东北大汉,此时的眼睛红彤彤的,不比她强多少。
胡勇本来还不好意思呢,虽然何熙职位跟他差不多,但毕竟是个小姑娘,他一个大老爷们,在这儿哭哭啼啼的让人看见多丢人。
所以,几乎立刻就想转过头去。
不过就那么一刹那,他也瞧见何熙眼中的晶亮,胡勇的动作就停下来了,都哭了啊!大家都一样啊!
他有什么好躲的。
他咳嗽了一声,冲着何熙说:“我出去抽根烟,你要不也出去转转。”
何熙点点头。
等着两个人出了门,何熙直接从口袋里拿出了手帕,擦了擦眼睛,胡勇倒是更干脆,用袖子抹了抹眼,他骂了一声:“真操蛋,这么大岁数了还流猫尿。”但骂完了,他叹了口气,由衷地说了声:“何熙,我这辈子没佩服过几个人,你是一个。”
“这半年说风凉话的不少,看热闹的也不少,我真没想到,你能坚持下来。我更没想到,你连这种法子都用上了,还成功了。你这股劲儿,我们的整车绝对能成。”
“我不多说,就一句话,何总,我们东北齿轮厂就跟定你了。”
不过这事儿真的不简单,大件好找,但很多小零件就需要一点点分辨确认了。十天后,第一批货刚刚分拣完,第二批货又到了。
好在何熙提前租下了整整五个大仓库,直接将分拣后的垃圾分类,离着最近的条件最好的2号仓库,自然是给东北齿轮厂,这里放置他们挑出来的加工中心的零部件,地方大又干净,方便他们组装。
其他的分门别类,如那个轴承一样是完好的部件,放在3号仓库,剩下的不能用的金属废品,则直接进入四号仓库,那里林伟奇和方媛媛才带着他们的队伍,对这些东西进行拆解,然后放入5号仓库分门别类售卖。
因为都是金属制品,这活倒是对身体没有什么损害,就是又脏又累,好在何熙对后世的劳动保护很懂,第二天专门的安全服口罩都到位了,而且还专门规定了对于剩余垃圾的处理办法,保证不污染环境。
石媛媛跟着弟弟石山在张庄镇和海州市干了三年的废品收购,怎么将洋垃圾弄来她不懂行,但这个她可太懂行了,如何分解,怎么分类,那些值钱,那些不值钱,卖到哪里,她都明镜似的。
更何况,她如今还从夜校毕业了,拿了会计证,这些成本利润更是门清,账做的清清楚楚算的漂漂亮亮。
何熙跟着看了看,她这人是真找对了,几乎不用她怎么操心。
所以她的注意力都在齿轮厂身上。虽然何熙说什么零件工人都会找到,挺心酸的,但是她说的的确是对的。
两台加工中心,有滑座这样的大件,但也有很多小零件,何熙就眼睁睁地看这他们,打着手电筒从三十吨垃圾中,一点点的翻了出来。
等着3月25号,第二批货到了不过五天,第三批货还在海上,胡勇跟她说:“都找到了。”
何熙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真的是如此,她跟着胡勇到了2号仓库,就瞧见偌大的仓库被工人打扫的干干净净,在塑料布上,按着顺序摆放着加工中心的零部件。
齿轮厂的技术员和工人,正在对零部件进行检查和保养。
胡勇就问:“张科怎么样了?”
张科就是那位拿着衣服擦滑座的老技术员,他此时眉头紧皱,一脸的不高兴:“其他的都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一个刀库,可能是运输被尖锐的地方碰撞到了,关键部委凹进去了一个坑,我们几个都判断了一下,觉得那个坑可能会影响出刀,还得研究研究给修修。”
他是真舍不得,一脸心疼:“怎么就碰了刀库呢,这么多废料,哎呀!那么好的东西。”
胡勇就说:“这已经不错了,你看其他的都找到了,什么时候能安装一下?”
一提这个张科倒是有精神了:“我们已经在安装了,先用最好的一批零部件,安装好第一台加工中心试一试,如果没问题的话,剩下一台的零部件可能需要修复,我们带回厂里去安装。”
胡勇就说:“好,我等你们消息。”
何熙随后就没再过问齿轮厂的事儿,因为第三批货很快来了,是车架厂的相关设备,象山机械厂跟东北齿轮厂一样,带着自己的精锐过来,投入到了寻找当中。
虽然是不同的人,但却是相同的场景。
“这个电机好像是好的,你看看成色很新啊,修修完全可以用!”
“天哪,你们看这是什么,这是一台电子眼,就是他们国外自动化工厂里的关键设备,我看报刊介绍过,这东西他们也扔了。”
“坏的挺厉害了。”
“我觉得能修,要不等会儿咱们去问问,买下来,说不定能修好,万一厂里用得上呢。”
“我看行!”
象山机械厂的庞波溯也跟胡勇一样,低头不停地眨眼睛,何熙已经习惯了,慢慢地走过去,好像没看见,让这些汉子们哭一哭。
这边车架厂查找着,3月底的晚上,胡勇突然跑了拍了何熙的门:“何总,我们的加工中心安好了,你来看看!”
这会儿都半夜了,何熙直接起床,随便套了件衣服就跟着跑了出去,胡勇就在门口等着:“快点吧,他们刚刚调试结束!”
何熙他们就住在仓库旁边不远的一家招待所,连车都不用开,直接下楼跑了过去,就瞧见2号仓库此时灯火通明,周边围了很多人,连一号仓库连夜奋战的象山机械厂的工人们都凑在这里。
瞧见何熙过来了,大家自觉地分出了一条道:“何总来了!”“让何总进去!”“让何总看看!”
可不用看何熙就知道了,她的面前是一张张笑脸,所有人都在冲着她笑,上百张连贯起来,那是一条欢声笑语的道路,而尽头,一台加工中心摆在仓库的最中央。
因为远洋运输和没办法避免的磕碰,这台加工中心瞧着实在是有点寒酸,外立面的铁皮因为薄,被多次碰撞,变得坑坑洼洼,齿轮厂的工人们倒是修复过了,但很多痕迹是不可能消失掉的,更何况,还有没来得及修补的掉漆。
可就是这样一台寒酸的机器,现在正在平稳的运行着。
一个变速箱壳体原件在这台加工中心上被快速推切削起点,随着一些列的钻,铰、锪面,除了一些因为拆卸再安装导致的噪音,整个机器运行平滑。一系列动作后,工人停止了操作,然后上前检查,随后就听见他笑着喊:“成了!你们看,成了!完全达标!”
何熙跟着胡勇连忙过去,就瞧见胡勇忍不住上下检查那个变速箱壳体,他看了半天摸了半天后,冲着何熙笑着说:“可以,足够用了!”
几乎立刻等在一旁的工人们再次欢呼起来。
何熙甚至扭头看到了象山机械厂庞波溯他们眼中的光,那是希望。虽然好不容易运来了,虽然大家都在努力,但谁也不知道能不能组装成,能不能用,精度是否能否能够达到。
但现在,齿轮厂加工中心的成功,代表着这个办法真正成功了。
从1981年10月开始,一直到1982年3月底,他们被技术封锁整整五个月,但凡有点技术含量的二手设备都对他们说不,所有人都以为这条路不通了,都以为整车没机会了,但现在,何熙用坚持告诉他们,这条没人走的路,她趟出来了!
她就那么站着,高高的仓库,破旧但是可用的机器,巨大的欢呼声,她就站在那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来啊?来吧!看谁还能挡住我!
1982年6月10号,何熙匆匆从津门港赶回了海州。李仲国要结婚了。
他和林梦两个人谈了半年多的恋爱,终于修成正果,这可是李家第三代中第一个结婚的,绝对的大事,老太太张贵芬直接发了话,“都得回来,办的热热闹闹!”
何熙自然不能拖后腿,提前三天就到了青阳县——李仲国这婚事分了两场,一场是放在青阳县,主要是因为水泵厂在这里,他需要宴请认识的领导朋友们,这也是一种交流,一场放在小李村,为的是宴请父老乡亲。
何熙原本还想来帮忙呢,结果发现根本用不着她出手——林梦人如其名,是非常浪漫的性子,早就对她的婚礼有了诸多的想法,李仲国作为老婆迷一个,无论是白色婚纱,还是酒宴规模,早都弄好了,何熙他们就跟着流程走就是了。
就是王淑梅有点不太高兴:这会儿夏国人还挺保守的呢,总觉得白色不吉利,林梦结婚穿白色婚纱,她觉得不太好。
王淑梅跟李仲国提了两次,被李仲国以“青阳县这边就是小办,正式的还是在村里,您就当没看见不就行了”推回来后,王淑梅本来想再跟林梦说说,让张贵芬给拦着了。
张贵芬纯粹就是人活的岁数久了通透,直接跟她说:“你儿子都不支持你,你去找媳妇,这不是闹矛盾吗?还没处就先有矛盾了,这个底儿打的不好,以后你俩相处难。”
“再说,你当时结婚还非要穿红皮鞋呢,我也没说你。”
王淑梅想了想也是,虽然不太高兴,可还是闭嘴了。
何熙回来后,王淑梅拿着何熙当亲闺女,忍不住跟她嘟囔两声,好在这事儿何熙好劝:“这是西方的礼仪,他们那边都这么穿,要是不吉利,还能让他们活蹦乱跳的欺负我们。”
王淑梅可是知道,何熙这大半年没少受罪,尤其是过年那阵子,虽然有了法子但东西还没寄出来呢,何熙又是个不让人担心的性子,年夜饭是笑着陪着大家吃的,王淑梅和张贵芬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女人心又细,婆媳对视一眼就觉得不对劲,平日里何熙也不吃这么多啊。
果不其然,吃完饭回去休息,何熙就吐了,自己往外倒垃圾的时候让婆媳俩看见了,这才知道,这丫头天天愁的压根睡不着觉吃不下东西,这纯粹给他们做戏呢。
婆媳俩心疼的不得了,是一边给她变着花样做点清淡有营养的,一边劝她,幸好没多久那货物寄出来了,何熙就恢复了正常。
这次看,小丫头唇红齿白,气色别提多好了,婆媳俩是彻底放心了。
如今何熙提起那堆欺负人的家伙,王淑梅本来就不愿意,一听更不愿意了:“那就是了,那帮东西天天这么欺负咱们,这半年你罪少受吗?为什么用他们的?”
何熙简直无语,好在,很快王淑梅就转移了话题,因为上大学的李一民回来了,非但如此,还带回来了个女朋友!
他可从来没提过这事儿,见到李一民背后白胖可爱的小姑娘的时候,李家人都愣了,王淑芬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还是李季军在旁边开玩笑:“大哥,你不介绍介绍?这是姐姐啊,还是嫂子啊?”
大家直接笑了,李一民倒是有点脸红:“别闹,这是我同学高乐乐,一直想来看看发动机厂,趁着这会儿有空,我就带她来看看。当然,”他咳嗽一声,“我们俩也是朋友。”
这一说还不明白吗?大家可乐了,王淑梅直接笑的跟花儿一样:“行了,乐乐是吧,来进家休息,你就当自己家别客气啊。”
有了高乐乐,王淑梅终于就揪着白婚纱的事儿了,其实她也知道,这改不了,就是转移个注意力而已。
高乐乐被王淑梅拽着,何熙和李季军姐弟俩趁机盘问李一民,李一民这小一年变化很大,身板挺直了,眼神坚定了,言之有物了,更像是何熙记忆里的这个年代的大学生。
瞧着好奇的一弟一妹,他扶了扶眼镜,笑着说:“她不是我们系的,是新闻系的,我俩是在一次征文比赛中认识的,并列一等奖,后来就聊的多了一些。她比我小一岁,但是大两届,现在在夏国日报实习。”
然后就以我说完了的表情看着何熙和李季军,他俩瞪着李一民:“然后呢?”
李一民的回答是:“然后就是小孩子非礼勿听了。想知道清楚,自己找了对象过来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