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3月, 南河省齐舟大型机械厂，一辆货车和一辆小汽车缓缓地开入了厂区。

    齐舟厂厂长鲁大华和技术科科长朱宇都等在了大门口，两辆车一停下, 他们就连忙上前。

    小轿车上很快下来了一位二十出头的靓丽女子, 穿着一件黑色修身风衣，看起来英姿飒爽。

    若是其他时候，遇见这样的女孩子, 大家恐怕都会觉得，这是哪家的漂亮姑娘, 但此时, 鲁大华他们看到了，却是连忙迎了上去，伸出了手：“何总, 盼星星盼月亮, 你们终于来了！”

    何熙这会儿刚刚坐了一夜的车，脸上颇有疲态，不过精神倒是好，笑着说：“本来前两天就可以弄好的，没想到这次那边检查的特别严格, 我们怕最后有问题, 只好将原本一次发出的零配件分了两次, 这就多等了十天。”

    何熙并没有直接说美丽国和艾米丽，但是鲁大华是知道的。

    去年四月, 南河省机械厅张千山突然跟他商量：“你们有没有信心试制一下3000吨纵梁压力机？”

    作为一家大型机械厂的厂长，鲁大华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机器是干什么的？有多难？

    他当时就问：“纵梁压力机是车架厂用的, 但是我们现在的汽车厂都在纷纷关门转产, 这机器生产了谁用呢？”

    张千山就跟他说：“这是南河省机械厅的任务, 具体怎么用到时候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非常重要，启动资金一百万先付给你，这个担子你敢接吗？”

    鲁大华也是血性的人，连磕巴都没打，直接说：“既然有用，那有什么不敢接的，我接了！”

    一开始他完全都不知道这是给谁干的，直到最近，压力机已经试制成功，张千山才告诉他，这居然是在为夏国国产车而制造的压力机，而进行这个计划的，并不是什么国家厂，而是晴天机械。

    一开始听见这事儿，鲁大华还挺有情绪的。

    毕竟晴天机械不是国营厂，是个民企。这种为了某一个型号机器单独研究在此时是很正常的，谁让国力达不到呢，只能拼人力！但那都是为了国家，赔本也愿意，但为了一个民企！

    鲁大华觉得心里不得劲。

    他这样的性子，有事儿都在脸上呢，还是张千山看出来了，问他：“你是不是觉得给人家晴天机械干活不舒服？”

    鲁大华点头：“那可不，这不是浪费国家财力吗？”

    张千山只能说：“人家付了钱，怎么就浪费国家财力了！你造好了，人家买，怎么就赔本了！”

    鲁大华想想也是，起码那一百万他们还没花完呢！是真没赔本，他都忘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了。

    更何况，张千山让他记住保密后，告诉他这一年的垃圾淘换设备之路，鲁大华是深深震撼了。

    他从来没想到，有人在为了汽车事业一直努力，更没想到，是这么艰难。他都可以想象，但凡有一点机会，何熙怎么可能把脑筋动到了洋垃圾上？这是被逼到怎样的境地才有的办法？这又是怎样的坚定的信念才做到的？

    所以对于何熙，即便年岁轻的可以当自己的女儿，鲁大华的态度却是平等的甚至是尊敬的。

    听了何熙的解释后，他了然道：“慢点就慢点，这样比较安全。我们这里正好也趁机将压力机又试了几次，目前感觉一次比一次好。现在就等你们的零配件了。”

    这可是好消息，何熙就说：“那赶紧去看看，不过先介绍一下。”她扭头看向了旁边的一位中年男人，“这是象山车架厂的副厂长李海诺，今天跟着我一起过来送零配件。”

    鲁大华虽然不认识李海诺，但是知道，他们生产的纵梁压力机，就是给象山车架厂的。

    他立刻说：“李厂长，欢迎来指导啊！”

    李海诺连忙说：“指导可不敢，按理说没到交货时间，我们不应该来，但一听说你们研究的三千吨纵梁压力机试机成功，我就按耐不住了，厚颜跟着何总过来，想要先一度风采。”

    这话说的是客气，其实更多的是担忧和不放心。

    这两年何熙一直在通过洋垃圾偷偷将各个生产线需要的设备拆散偷运回来，如今一年过去，譬如东北齿轮厂他们，都已经拿到了设备，而且经过安装，改装，调试，完全达到了生产要求。

    可偏偏车架厂这边明明是最早和二手设备进口公司签约的，却一直等着。

    无他，一开始是因为没有合适的设备，后来有合适的，结果却不卖给他们了。至于何熙这条偷运设备的路，对于车架厂来说，其实是不能用的。

    主要是他们需要的压力机——纵梁压力机、横梁压力机和刹车盘多工位压力机，体积实在是太巨大了。

    比方说3000吨的机械式纵梁压力机，长约9米，宽约5米，高达5米，重量则有280吨。一个集装箱才十几吨，怎么也不可能掩埋在垃圾里运输过来。

    所以后来没办法，何熙想办法找到了设计图纸，跟南河省机械厅提出了要求，希望省内的大型机械厂能接过这个攻坚任务，自己制造大型压力机。

    这事儿找了三家厂子，只有齐舟厂接了下来，同为机械人，李海诺敬佩鲁大华遇见困难敢拼敢上的精神，但是同时，他也有自己的担忧——国内的压力机可以吗？

    何熙这个整车特别不容易，但凡知情的人说起来没有不敬佩的，大家也都一个想法，不惜代价做出最好的零部件，一是为了夏国的汽车工业，二也是为了何熙的这份坚持。

    车架作为一辆车的骨架，是非常重要的，他怕拖了后腿。

    鲁大华显然也知道何熙和李海诺的心情，并没有什么花哨的招待，问了问何熙他俩都不累也不饿，就让人带着其他人去吃饭休息了，他则带着何熙他们去了车间。

    压力机的体积巨大，所以生产车间也远比其他的车间更高大更宽敞，进去后，就瞧见巨大的压力机摆在车间正中央，这会儿倒是没开机，有不少工人和技术员正在忙碌着。

    何熙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和她见过的诸多国内厂一样，嘈杂而又简陋，但却井井有条，何熙忍不住说：“十一个月，你们从无到有，不容易！”

    鲁大华倒是不居功：“其实最难的是国内压根没有任何一家压力机生产厂，我们没有技术没有经验，更没有图纸。还好你从国外搞来了成套的图纸，这可是给我们解决大问题，否则的话，十一个月也做不成.”

    这图纸一开始是张千山给他的，后来才知道，是何熙给的张千山，那会儿他已经知道何熙用洋垃圾偷运生产线了，所以自然理解为这是何熙从国外搞来的图纸。

    何熙倒是没解释，而是问：“你们怎么解决的吊装和安装问题？”有图纸也不是万能的，安装经验也是重中之重。

    鲁大华就说：“我们自己先设计了一台五吨的行车用来吊装。至于安装，那就是老办法了，一点点盯着呗。不过你们放心，绝对没质量问题，这最重要的焊接，全部都是老师傅，而且我们领导班子和技术科全部轮班，这十一个月我们是日夜连轴转，同时也必须保证一个领导和一个技术员在现场。所以，质量放心。”

    他解释完了才说：“那咱们试试吧。”

    何熙看了李海诺一眼，李海诺本来是有点担心的，可这会儿也被感动了，三百个日夜，南河省四季分明，这冬夏都有人住在车间，这种认真劲儿，怎么可能干不好呢！

    他连忙点头，鲁大华就喊了一声：“咱们再开机试一下！”

    一听这个，工人和技术员很快就撤退下来，不一时，就听见有人喊：“开机啦！”随后就听见轰鸣声响起，整台压力机运作起来。

    纵梁压力机主要是生产一次性成型车架，这样的车架比焊接车架更结实，也是此时小汽车的标配了。

    何熙给这个图纸，需要三个人，一个人控制开关，两个人拨料。第一遍是落料冲孔，第二遍是成形——在正常的运转中，这是需要两台压力机的，不过现在只有一台，所以只做了成形。

    随着巨大的轰鸣声，脚底下传来了仿若地震的震动感，不多时，机器就停了下来，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的成形的纵梁，机器关闭后，鲁大华就带着何熙他们上前检查。

    李海诺直接跑了过去，上下左右地看，等着何熙过去的时候，已经爱不释手了：“这看着简直太好了，承载力怎么样？”

    鲁大华就等着李海诺这个问题呢：“完全合格！材料厚度为3mm，断裂强度为360~460牛每平方毫米，屈服强度为235牛每平方毫米！”

    李海诺简直激动坏了，他原本是担心，现在则全部放心了，他几乎都要哭了，“何总，这个可以，这个行！国外的数据，也就这样了！这个就行！”

    何熙也是很满意，忍不住赞叹：“鲁厂长，你们可太厉害了。”

    鲁大华也是得意的不得了：“那是，咱夏国人讲究一诺千金，我应了这事儿我就必须得做到。”不过他也问：“何总，你带来的传感器和制动模块我们也会很快安装的，我看大概一个月左右，就能够交付使用了。”

    何熙点头：“改装这一台是差不多，不过我们要的多啊。我要两台三千吨机械式压力机，23台200到800吨的横梁压力机，一台刹车盘多工位压力机，您看什么时候能交货？”

    鲁大华是知道何熙要买的，可他没想到，何熙居然要这么多？他看着何熙，有点不敢置信：“何总，您没开玩笑吧！这可是上千万的订单？！”

    何熙笑着说：“我跟您开什么玩笑，签不签？！”

    鲁大华此时只有一句话：“签！”

    已经有了第一次的成功经验，更何况，除了两台三千吨压力机，其他的都是200到800吨的，制造起来难度更小一些，所以鲁大华直接给了个保证：“四个月全部交货！”

    车架厂的压力机完全落地，可算是解了何熙的心病，至此，需要的零配件厂都已经就位，李海诺高高兴兴地留在了齐舟厂，和鲁大华商量细节问题，何熙则没有留下，而是第二天就返回了津门港。

    她一早走，到的时候已经傍晚，这会儿方圆进口垃圾公司的几个库房都已经关上了灯，工人都下班了。

    方媛媛和老七知道她过来，提前在这里等她。

    这会儿才三月，春寒料峭，方媛媛见了何熙就忍不住说她：“你才走没两天，歇歇啊，这么来回奔波，多累啊。压力机怎么样？”

    何熙就说：“洋垃圾运生产线的事儿，总算结束了，不敢耽误，这事儿也不能电话电报说，所以着急就过来了。压力机已经成功了，将减震和控制模块、传感器加上就更先进了，绝对不输咱们能买到的压力机。”

    方媛媛忍不住松了口气：“那真是太好了，这算是圆满结束！这一年我都替你提心吊胆的，你这是踩在钢丝绳上。你说美丽国那边管的那么严格，万一中间发现了，不让你做了你怎么办？已经进行了这么多，停下损失严重，可不停下去哪里找这些设备啊！”

    “这是连老天爷都在保佑咱们夏国呢。结束就好了！”

    她就问：“那两个仓库不留了？”

    何熙来就是这个意思：“不留了，虽然说结束了，就算查出来我们这边也不会有任何影响，但是艾丽米和老师都生活在美丽国，万一落了把柄，他们可是要遭殃的。这些仓库全部设施都毁掉。”

    1号仓库和2号仓库是专门为了分拣这些设备零件用的，灯光地面仓库内的陈设都是专门调整过的，其实留着方媛媛肯定是能用的，但是还是那句话，这些东西太好了，用在分拣洋垃圾上，有些不值当，这是疑点。

    有了疑点就会深究，那就是麻烦。

    所以虽然心疼，方媛媛也说：“都准备好了，明天一早里面能用的都会搬走，其他地方全部恢复原状，你放心吧。”

    何熙点头：“我再去看一眼吧。”

    方媛媛就说：“我陪你去！”

    何熙摇摇头，“不用，我自己看看。”

    仓库的大门看起来跟其他仓库一样，但是为了防止偷窥，是专门加厚过的，何熙用足了力气才推开，她扭头熟门熟路的拉开电闸，几乎立刻，工业灯泡亮了起来，将眼前的一切照的跟白昼一样。

    这里是2号仓库，存放是挑选出来的零件，第一次的时候是直接在地上铺了塑料布堆在了地上，而随着零件到的越来越多，这里直接设置了六个放置区，可以供六批人同时进行组装。

    每个区域地上铺的都是厚厚的防雨布，旁边的架子上，整整齐齐放着工具，哪里都井井有条，哪里都记忆深刻。

    何熙还记得第一台运过来的加工中心，他们发现刀库上被砸了一个凹槽时，几个技术员就在这里的大灯下，研究了整整一晚上。

    她还记得有台制动盘控制车床本以为所有的零部件都找齐了，大家连夜安装到了一半，发现居然少了一个螺栓。所有的人二话不说又回去，在十几吨的金属垃圾里翻找了整整三天，当最后安装起来能够正常使用时，这里的欢呼声震天响。

    她还记得去年的大年三十，所有的地方都歇业了，所有人都回家过年了，只有他们这里关着门亮着灯，大家都在忙碌的工作着。

    何熙来给他们送年夜饭，劝他们：“回去休息吧!”

    他们的回答是：“早一天按上，早一天开上咱自己的车。”

    这里有艰难的不能与外人道的岁月，更多的是这样众志成城的日子，但现在，结束了。

    而在美丽国，艾米丽放下了电话，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胡广熙担心的不得了：“怎么了？艾米丽！不是秦野的电话吗？为什么哭？是不是货物出了问题。”

    胡广熙安慰着自己的女儿：“你跟我说，我来解决！”

    没想到，艾米丽却一把抱住了他：“爸爸，压力机成功了，何熙让秦野转告我们：结束！”

    结束！？

    胡广熙是愣了一下，才明白这个词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