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2 / 2)

    第二天上午,林满慧和林景信一起,往革委会办公室而去。

    顺着农耕大道一路往南,走到临湖路,闻到空气中浓浓的湖水气息,便到了总场机关。这是一栋三层的办公楼,位于军山农场的东南面,正前面矗立着一棵高大的老槐树,足足有百年树龄,树干粗大,需三人方能合抱。

    七十年代农场管理松散,并不像后来上班需要打卡,机关里的人悠闲得很。革委会办公室在一楼东头,兄妹俩走进靠近门厅的屋子,里面乱七八糟摆满各种物品。

    旗帜、彩带、锣鼓、浆糊、成堆的旧报纸……

    一个穿着背心的中年男子把双脚翘在掉漆的松木桌上,手里拿着张报纸念念有词。

    看到兄妹俩,那男子将报纸放在腿上,晃了晃脚丫子,拿腔作调地斜了他们一眼:“有什么事?”

    看到满墙的标语,林景信有点头皮发麻,小心翼翼地看了林满慧一眼。

    林满慧个子虽小,腰杆却挺得笔直:“我是林满慧,要找楚寒楚队长。”

    听到“楚寒”这两个字,那男子顿时变了脸,慌地将腿放下,从椅中站起来,满面堆笑,点头哈腰道:“楚队长在,我带你们过去。”

    楚寒不喜被打扰,办公室在走廊尽头。见到林满慧,楚寒从宽大的办公桌后走出,挥手让领路的男子离开,顺手关上了门。

    空旷、冷清,这是林景信站在办公室的第一感觉。

    房间很大,足足有二十平米左右,沿墙摆书柜,窗边放书桌。里头用整排的书柜隔出一个私密小间,用一道布帘隔开。

    楚寒看着林景信,目光中带着一丝审慎,这让林景信再一次紧张起来。他双手紧紧贴在裤子外侧,咽了一口口水:“楚,楚队长。”

    楚寒转头望向林满慧,等她开口说话。

    林满慧从斜挎的帆布书包里掏出两个盐水瓶,放在他桌上:“我做的金银花露,加了蜂蜜,你尝尝?”

    楚寒极少吃甜食,不过看她满脸雀跃,不忍拂小姑娘的意,点了点头。

    收林景严作小弟,不过是看他们兄妹情深,一时兴起。没想到这小姑娘胆子大,昨天下午一个人过来找他,与他谈成一笔交易。

    才十几岁的初中生,大言不惭地对他说:今日他若帮她一个忙,十年后还他三个人情。

    楚寒这人性格乖张,行事全凭喜好,他看林满慧一副为哥哥两肋插刀的模样,一时兴起,决定在离开革委会之前做件善事。

    至于林满慧的三个人情……他半点没有放在心上,殊不知未来他将万分感谢今天这份交易。

    送完礼,好求人,林满慧心便定了,道:“我二哥想通了,愿意放贺玲返乡,你帮忙在她的报告上盖个章吧。”

    楚寒问林景信:“当真?”

    林景信一咬牙,鼓起勇气道:“当真。哪怕她一去不复返,我也认了。”

    楚寒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拔通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几声“嘟——嘟——”之后,那边有人接通。

    “我是楚寒。”

    “对,返乡报告审查。半个小时之内,让贺玲到革委会办公室来找我。”

    啪!

    电话挂断,不知道为什么林景信的心为之一抖。

    楚寒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空白表格,再从桌上笔筒拿了一支笔,放在表格旁。

    “笃!笃!”楚寒左手食指、中指并拢,轻轻敲敲桌面,冲林景信示意,“来,把表格填了。”

    林景信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走到桌边,拿起笔。

    当他的视线落在表格之上时,瞳孔陡然一缩,脱口叫道:“啊?工农兵大学推荐表!”

    林满慧快步过来,伸长脑袋一看,不由得眉开眼笑。楚寒这个忙,帮得真是到位。

    林景信看着表格的抬头,执笔的右手在颤抖,半天没有落笔。这可是一份珍贵无比、价值千金的大学推荐信。

    自1966年之后,高考制度中止,上大学只能依靠工、农、兵推荐。整个军山农场除了萌芽计划送往农业大学之外,每年只有三个名额,上千名高中生、适龄农场职工、知青,年年都要抢得头破血流。

    楚寒竟然会推荐林景信上大学?

    林满慧也觉得不可思议:昨天自己过来和他谈交易,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目的。毕竟贺玲要走,第二道关卡就在革委会。

    她来之前就已经想好,如果楚寒不肯帮忙,那就再换其他路子。没想到,她空口许下承诺,他欣然同意,半点为难都没有。

    这人怎么就这么肯定,十年后自己的三个人情十分值钱,这么下死手帮忙?

    等将来自己木系异能晋级,保他健康无虞,反正他也不吃亏,索性坦然接受。想到这里,林满慧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对楚寒说:“谢谢。”

    楚寒冲她摆摆手,指着表格对林景信说:“你高二辍学,在林场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群众关系良好。现调你进农场派出所工作,经上级推荐、单位支持,送你去省城的公安大学就读,没问题吧?”

    突如其来的欢乐,让林景信完全说不出话。他就像一个穷疯了的乞丐,突然被一袋子钞票砸中,抱着钱不敢花,幸福得很忐忑。

    这是真的吗?我还能上大学?我这样一个无用的男人,竟然能够堂而皇之走出农场,去见识更繁华的世界,接触更深刻的知识!

    内心如有一束强烈的光线突然照耀进来,无数念头蜂拥而至,林景信整个人僵在当地,完全无法动弹。

    阳光渐渐强烈,老槐树树冠高大,绿意盎然,宛如一名久经风雨的老者,安静地矗立着。

    林满慧推了推林景信的胳膊,轻声道:“二哥,还愣着做什么?快填呀。”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

    由派出所推荐读公安大学,属于内部委培,不需要占用农场那三个珍贵的工农兵大学指标。看来楚寒与派出所领导关系密切,他才敢如此笃定地给林景信这份推荐表。

    林景信内心经历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缓缓将笔放下,道:“无功不受禄,楚队长您是不是有什么交换条件?”

    楚寒迎着阳光闭上眼,懒懒淡淡地回答道:“我马上就要离开革委会,你就当是我培养心腹吧,将来若有事,你在能力范围内帮忙,如何?”

    林景信略一沉思,咬了咬牙:“我不做违法犯罪的事,也不做违背良心的事。”

    楚寒点点头:“可以。”

    林景信这才提笔,在申请表格中签下“林景信”三个大字。心中一阵冷一阵热,写字的手有些颤抖。

    表格填了一半,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听到敲门声,楚寒站起身,掀开书柜一侧的蓝色布帘,示意林景信与林满慧到隔间等候。

    林景信心中眼里只有这一张能改变他命运的表格,拿着纸笔走进隔间,趴在里边的小书桌旁奋笔疾书。林满慧坐在靠墙的行军床上,四下打量着这个小小空间。

    和他的办公室一样,这里极为素净、简单。

    行军床上军绿色的床单、枕头,书桌上铺着玻璃垫板,右上角放一个竹雕竹筒,什么画报、照片、资料都没有。

    屋外的动静毫无阻隔地传进里屋,清晰入耳。

    ——贺玲来了。

    贺玲接到电话,欣喜若狂,楚寒竟然真的与林家兄弟关系不错,一句话就成了?她借了辆自行车,飞快地骑过来,紧赶慢赶,就怕半个小时没到,惹恼了楚寒。

    一进屋,看到坐在办公桌后、沐浴着阳光的楚寒,她一颗心简直要跳出喉咙口来。她拉了拉长辫子,微微侧脸,摆出个最美丽迷人的姿态,放柔了声音:“楚队长,我来了。”

    楚寒拉开抽屉,将她的返乡申请取出,拍在桌面:“你要离开农场?”

    面对他凌厉的眼神,贺玲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回答:“我身体不好,不适应农场劳动,再加上母亲病重,所以提出了申请。”

    楚寒用手轻轻点了点病情证明,眼中带一丝嘲讽:“心衰?能活到现在,也算奇迹。”

    贺玲面色一白,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返乡申请不敢吭声。病情证明什么的,不过就是给大家一个台阶罢了,哪个知青返乡办的证明是真实的?楚寒连讽带刺的言辞,到底是什么意思?

    楚寒从抽屉取出公章大印,摆在桌面。

    贺玲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只能满怀期冀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楚寒道:“林景信托人找到我,让我在你的返乡申请上盖章。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贺玲脑子在飞快地运转,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楚寒与林景信关系如何?如果说自己和林景信是恋人,他非要留下自己怎么办?如果说自己和他没关系,他不理睬自己又怎么办?

    关系说轻了,怕人情托不到。

    关系说重了,又怕过犹不及。

    贺玲犹豫了半天,期期艾艾地说:“他是我的好朋友,这一次也多亏他帮忙。”

    公章大印就在眼前,楚寒却靠在椅中没有动:“哦,原来只是朋友。我原本想,如果你们是恋人,那就直接给你们批准结婚,结婚了才能让你离开。”

    贺玲一听,吓得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不不,我们不是恋人,他只是我一个普通的朋友。”为了以示清白,贺玲解释道,“我母亲已经在家乡帮我订了娃娃亲,怎么敢在农场结婚?”

    里屋的林景信刚刚填完表格,陡然听到贺玲这一句话,整个人蓦地呆住。他呆呆地转过头,正对上林满慧的目光。

    林满慧伸出一根手指头,比在唇上。

    室内一片寂静,林景信与林满慧一动不动,侧耳细听。

    楚寒冷笑一声:“娃娃亲?知青点那边有人反映你借了林景信两百块钱没还,你如果离开,怎么还钱?”

    贺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暗自咬牙:什么人嘴巴那么碎?昨晚林景仁闹过事,这么快就传到革委会的耳朵里!

    她慢慢走到办公桌旁,将纤长白嫩的手指搁在深棕色的桌面,她轻轻瞟了楚寒一眼,豆大的眼泪如珍珠一般掉落。

    朱唇轻启、慢开言:“是林景信同情我母亲病重,主动帮我度过难关。我内心感激他,可是毕竟我在家乡还有一门亲事,不敢在农场谈恋爱咧。如果,如果楚队长有什么差遣,您只管说。只要盖了这个章,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说完这句话,她媚眼如丝,似有钩子一般,斜斜地看向楚寒。

    林景信第一次听到她如此柔媚的声音,整个人如堕冰窖。贺玲并不知道里屋有人,以为这间办公室只有楚寒一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说出这样令人遐思的话,是什么道理?

    她在自己面前向来清冷,即使是单独在一起也会将房门打开,就怕传出闲话。林景信敬她、信她,当她是那天上的神仙,不敢表白、不敢造次,就怕亵渎了她。

    却原来,只为了盖章离开农场,她可以连女孩子的脸面都不要了么?

    林景信的心被残忍地撕成碎片,如花瓣飘零、碾落成泥。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继续听屋外楚寒与贺玲的对话。

    楚寒淡淡道:“什么都答应我?”

    贺玲心脏一阵急跳,咬着唇,手指微微抬起,缓缓向楚寒靠近:“嗯,什么都答应你……”

    空气忽然多了一层黏糊糊的暧昧,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女性馨香,这是情.色的味道。

    “滚!”楚寒一声断喝。

    “啊——”女人娇弱的呼声传来,贺玲被楚寒甩手一掌推倒,狠狠摔倒在他脚边。

    居高临下,楚寒面上罩着一层寒霜:“什么货色!也敢碰我?”

    贺玲一屁股坐在地上,尾椎骨剧痛难忍,她右掌撑在粗糙的水泥地面,擦破了几处,渗出鲜血来。

    第一次被男人拒绝,贺玲羞愤难当,傻愣愣地抬头看着楚寒。她的小嘴微微张开,眼中泪花闪动,看着楚楚动人。

    听到贺玲声音里带着一丝痛苦,林景信心中一痛,想要站起。却不料屋外贺玲说出一句话,令他屁股如钉在椅中,无法动弹半分。

    “你,就这么狠心?外人传言楚队长面冷心肠硬,我却偏偏不信。这里又没有外人,你装得这么正经给谁看?”

    楚寒冷冷道:“只需答应我一件事,马上给你盖章。”

    见楚寒不为她的女性魅力所动,贺玲慢慢从地上爬起,乖巧地站在一旁,低眉敛目,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您说,什么事?”

    楚寒却不着急开口,轻松靠在椅背。

    贺玲等了半天,沉默的气氛让她心中一缩。自己写好的返乡报告就在眼前,革委会的印章近在咫尺。只需楚寒右手一抬一压,盖下大印,自己离城里工作便近了一分。她努力开动脑筋:楚寒到底想要什么?

    男人嘛,不要色,那就是钱呗。

    贺玲思索片刻,忍着肉痛从口袋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十张大团结放在桌上:“楚队长,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不知道您满意不满意?”

    楚寒瞟了一眼,摇摇头:“不够。”

    贺玲急了,弯腰解释道:“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母亲病重需要钱,能够拿出这一百块,已经是极致,真的再也没有了。”

    楚寒道:“不够,那就找别人借。”

    借?第一次遇到索贿索得如此坦然的人,贺玲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屋子忽然又安静下来。

    两分钟之后,楚寒不说不动、双手交叉放在脑后,闭目休息,贺玲心理压力巨大,看着双手破皮的地方纠结半天,终于主动打破这一份沉默:“您到底要多少?”

    楚寒眼睛都懒得睁开,轻声道:“林景信,她借你多少钱,你来要。”

    这屋里还有人!那人是林景信?

    轰!

    如有天雷在头顶炸开,强烈的羞耻感如灼热电流,瞬间向贺玲袭来,不过半秒,她的脸便红到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