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智还想说什么,妻子拉着他胳膊责怪了一句:“我看着满慧现在身体好了,是个有主意的人,你平时回家少,别总摆家长的谱。”
林景智看一眼林满慧,见她眉眼渐渐长开,秀美中透着股英气,心中一软,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道:“好,吃饭吧。”
为了迎接大哥大嫂的到来,林景勇找住在西头的范家买了只自己养的土鸡,一大早杀鸡拔毛,炖了一大锅鸡汤。鸡血、鸡肠炒白辣椒,农家小炒肉,再回上自家菜地种的空心菜、黄瓜、丝瓜、西红柿,满满一桌子菜,丰盛得很。
林景智看到这一桌子菜,脸上有了笑意:“这都赶上过年了。”
林景仁道:“二哥上大学,这是大喜事。难得我们一家子团圆,大哥大嫂我给你们倒点酒吧?”
林景智点点头:“有宴无酒,总差点意境。好!除了老五、小妹,大家都喝一点吧。”
有酒有菜,一家子团圆,聊聊闲事,说说未来,气氛渐渐热闹起来。林清玥也安下心来,捧着鸡汤泡饭吃得很欢乐,冒出一句:“外婆家只有过年才吃鸡呢。”
孙文娇笑笑,在一旁补充道:“玥玥在外婆家长大,没事总爱提那边的事。”
林满慧观察到玥玥有些胆小,便问了一句:“大嫂,玥玥没上幼儿园吗?还放在外婆家?”
孙文娇还没回话,林景智看了林满慧一眼,咳嗽一声:“吃你的饭,小孩子不要插嘴。”
大哥这家长权威可真是厉害!想到书中大哥大嫂的命运,林满慧暗暗在心里吐了个槽,没有与他正面对抗。
按照原本的剧情,大哥性格刚硬,识人不清,在单位混不开。后来被领导调到图书室当管理员,一怒之下办了病退,郁郁一生。
大嫂为人热情、心地善良,是个非常好的女人。只是因为贴补娘家过度,影响家庭和谐,玥玥夹在中间性格也变得内向怯懦。
林景严正要帮小妹说句话,林满慧在桌子底下悄悄扯了扯他衣角,丢了个眼神,示意他闭嘴。
林景智见小妹乖巧,举起手中酒杯,满意地说:“小妹现在身体好了,这是好事,来,我们干一口。”
他酒量浅,也只咂巴了一小口米酒,美滋滋地眯起眼睛。想着自己这些年省吃俭用寄钱回来养弟弟妹妹,看到他们越过越好,真有成就感。
一家人酒足饭饱,合力收拾了桌面,坐在椅中摇扇、喝茶、闲聊。
玥玥来农场来得少,对这里的一切有些陌生感。林满慧牵着她的手走到菜地,引她弯腰摘西红柿和黄瓜。
玥玥在农村长大,天生对菜地有一种亲切感。她兴奋地瓜棚底下钻来钻去,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连脊房前,引来孙文娇从屋里探出头来。
孙文娇回身对林景智笑着说:“老林,玥玥很喜欢她小姑呢。”
林景智正在细细嘱咐林景信入学事项,听妻子打岔,有些不耐烦地说了句:“小妹是女孩,带孩子那是天生的。”
孙文娇被他这观点气得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懒得再理睬他,索性拿着蒲扇走到檐廊下看女儿与林满慧玩耍。
“林景信——”一道柔弱而深情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
贺玲?她怎么还有脸过来找二哥?
林满慧双目一眯,将玥玥摘下的西红柿、黄瓜装进草篓,弯腰抱起她,柔声道:“走,带回家给你爸爸吃。”
林清玥有些怕爸爸,抱着林满慧的颈脖悄悄说:“不给,爸爸骂人。”
林满慧忍俊不禁,快步走回屋,边走边说:“好好好,留着给玥玥下午吃。”
安顿好孩子,林满慧返身出来。
贺玲白皙的面颊被太阳晒得发红,额前刘海被汗水打湿,看着十分狼狈。她看到林满慧,缩了缩脖子,怯怯地问道:“你二哥在吗?”
林满慧非常讨厌贺玲,冷着脸语带嘲讽:“贺知青不是返乡了?现在过来做什么?讨骂?”
贺玲揪着衣角,脸上又羞又愧,讷讷无语。原本一切手续都顺利,没想到被卡在派出所这一关。所有革委会同意的返乡知青都必须到医院进行复查,查出她病情证明造假,不仅返乡报告被打回,还记过处分,全农场通报批评。
贺玲知道自己完了。在这个做什么都要政审的时代,记一次大过足以让她前途黯淡。
屋里门帘一掀,听到动静的林家几兄弟一起走了出来。
贺玲定定地看着林景信,心中又痛又悔。如果早知道他能上大学,自己何苦非要回家乡?嫁给林景信难道不好吗?
“林景信,你要上大学?恭喜你。”贺玲低下头,双手绕着辫梢不吭声,一副羞涩难言、含情脉脉的模样。
林景信没有说话,想到她在办公室处心积虑勾搭楚寒的场景,内心泛起一阵恶心。
太阳火热,正晒在头顶,头皮火辣辣地痛,贺玲面色苍白地看着眸色暗沉的林景信。
林景信迎上她的目光,这一刹那脑中一片清明。这个有着两张面孔的女人,泪眼婆娑,是眼看着自己要上大学,未来前途可期,所以想过来攀附吧?
何苦呢?难道一定要依靠别人,自己没手没脚吗?
父母双亡、高中辍学、林场上班五年才转正,又有优秀的大哥在前面做对照,林景信其实是个极度缺乏自信心的人。贺玲的柔弱、文秀、可怜恰好撑起他的自尊,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男人。
若是没有上大学一事,面对贺玲的祝福与不舍,林景信恐怕依然会心软。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有更好的前途,能够和大哥一样走出农场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段时间与林场、派出所的领导频繁打交道,又接受公安大学的严格政审,他的自信心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建立起来,他开始明白一个道理——
只有自己立起来,别人才不会欺负你。
想到这里,林景信看着贺玲,声音中带着一丝苦涩:“贺玲,你看不上我,没关系。骗我的钱,没关系。用尽手段离开,也没关系。只是,做人要凭良心,是不是?”
良心?贺玲呆了呆,双手变得僵硬无比。
强烈的太阳光线从头顶投下,她的影子只有一点点,全都堆在脚下,看起来笨拙拙的。贺玲抬起眼,众人的目光里透着鄙夷、嘲笑、讽刺……唯独没有同情与怜悯。
阳光太过刺眼,贺玲感觉内心空落落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慢慢转身,一步一步地远离。
有些事,错了就无法回头。
贺玲一走,一家人坐在正屋打蒲扇、喝凉茶。
说了会闲话,林景信看着林景智说:“大哥,我这马上就要去省城读书,家中就剩下他们四个,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不放心。”
林景仁大大咧咧地来一句:“算了吧,二哥。你在农场的时候也就是一个星期回来一趟,吃顿饭换身衣服就去林场,你去上大学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放心吧。”
林景信脸一红,不知道应该如何接。
林景勇倒是细心些,他安慰道:“二哥你莫担心,我和三哥都上班了,只剩下老五、小妹上学,小妹会种菜、我会做饭,家里也不缺钱,怕什么。”
林景严听四哥这口气,自己像是个没用的,忙表态道:“我来学做饭,将来四哥中午回来吃现成的。”
林景勇感叹道:“老五也长大了,肯学做饭了。”
想到自己以前一放学就到处乱跑,和一班子好耍的朋友吹牛、恶作剧,林景严感觉脸有些发烧。
林景严举起右手,信誓旦旦地说:“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学习,不再乱跑,一定努力为哥哥们分担家务。”
林景智与孙文姣对视一眼,长吁了一口气:“好好好。”林家兄弟中,最调皮捣蛋的就是这个老五,他如果能够乖一点大家都轻省不少。
林满慧似笑非笑地瞟了林景严一眼,没有吭声。林景严被这一眼激得差点跳了起来:“你,你不信我?”
林满慧抬头望向天花板,淡淡地回了一句:“信。”
信,怎么不信?你若能改好,家中没有祸事,一切都会好起来。你若不改好,我一样有办法让你安静下来。
一直沉默的林景勇这个时候说了一段话,气氛忽然变得严肃,有丝丝缕缕的伤感在屋里流动。
“那个,大哥,咱家存了不少钱。现在小妹身体好转,不用再做手术,钱都留下来了。以前你省吃俭用地每个月往家里寄钱,往后就不用再寄。大哥成家了,小玥玥也长大了,我们不能再拖你的后腿。”
林景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中竟然有了泪花。他摆摆手,右手拿起镜架,左手哆嗦着接过孙文姣递过来的手帕抹眼泪。一边抹一边声音颤抖地说:“都好了,都好起来了……”
真是不容易啊,刚大学毕业分配到县城中学的时候,工资只有四十二块钱。父母双亡,弟妹尚小,他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自己留十块钱吃饭,其余都寄回家来,不然上学的上学、看病的看病,哪里养得活?
后来老二、老三、老四先后上班,家里稍微宽裕些,可小妹依然是个无底洞,不断地要看病、吃药。
林景智一发工资就往农场寄,到结婚的时候孙文姣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大学生竟然会那么穷——除了一个好工作、一张文凭,一分钱存款都没有。
幸好孙文姣也是苦孩子出身,不嫌弃他穷。两个人一起上班,两边家里要贴补、迎来送往、养孩子都得花钱,只能从牙齿缝里挤出十块钱寄回来,到现在为止,家里连一件像样的家当都没有添置。玥玥养到三岁多,除了过年平时连件新衣裳都舍不得买,其他县城孩子吃糖、饼、蛋糕,她在一旁见了咽口水,不晓得多可怜。
现在忽然听到老四说:不用再寄钱,不拖累大哥。林景智一颗心被烫到,暖得全身仿佛泡在温水池里,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