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任斯年是不是愿意, 科研团队在厉浩的坚持之下完成拆分。
任斯年带走三名平时与他关系良好的年青人,组建新的“兰花快速繁殖技术研究团队”,正式挂牌办公。
新团队的产生在农科所很常见,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但是厉浩与任斯年在广播站的辩论却迅速流传开来。
有挺厉浩的——
“老厉到底是老厉, 雷厉风行。”
“任斯年翅膀硬了眼中就没有导师了, 该!”
“这样一个目无尊长的手下,还留在眼皮底下做什么?”
也有挺任斯年的——
“本来就是任斯年自己完成的数据、独立撰写的论文, 凭什么非要署导师的名?”
“离开就离开,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所长能够批准任斯年建立独立科研团队,说明他是有真本事, 以前在厉教授底下被埋没了。”
纷纷杂杂,说什么的都有。
厉浩心善, 不忍毁掉任斯年的前程,对他偷花、下药一事只字不提。任斯年却没有顾及,人前人后都是一副受挫委屈的模样,只要有人问起便会长叹一声,遮遮掩掩地说:“唉!他到底是我的导师……”
时间一长,支持任斯年的风声越来越高, 厉浩团队又有两名年青人加入任斯年的新团队。
这两名助理研究员离开之前对厉浩说:“对不起,厉教授,我们都是年青人, 希望能够有更灵活的研究机制、更广阔的发展前途。”
厉浩没有说什么,拿出签字笔, 在申请书上签下自己的大名, 挥挥手放他们离开。
下班回到家之后, 厉浩扒了几口饭便进了卧室,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陈淑仪看到他这个样子,心疼地帮他脱了鞋子,脚塞进被窝里,坐在枕头边上,伸出手抚着他紧皱的眉毛,劝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留不住的人就随他去吧。”
陈淑仪温柔的话语、温暖的手指让厉浩心里烦闷稍减,他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正适合思考。
“淑仪啊,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了?如此急功近利。”
陈淑仪微笑道:“老厉,数据样本不足,你就下此结论,不科学啊。”
厉浩被她这一句话逗笑,睁开了眼睛。
陈淑仪的手指在厉浩的眉间轻轻按压,有节奏的轻微压迫感让厉浩完全放松下来。
厉浩回应道:“淑仪你说得对,只不过才一个任斯年,四个不明真相的助理研究员,样本点的确有些不足。”
陈淑仪性格温婉,不似厉浩尖锐,她柔声道:“老厉,我一直劝你行事中庸,不要太过激进。任斯年固然做得不对,但你何必非要把他逼到你的对立面?想办法怀柔、架空、冷藏不是更好?”
厉浩不以为然地动了动手指:“你说的这些,都是政客所为。我是科研工作者,是非对错、清晰分明。道不同不相与谋,分开更好。”
陈淑仪知道厉浩这人嘴硬心软,她微笑着靠在床头,慢悠悠地说:“所以说,你输就输在心软。原本你有一百个办法让任斯年听话,但你舍不得埋没他的才能,不辩解不说明,现在这样的结果也在情理之中。”
厉浩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看着陈淑仪:“把他做的那些事说出去吧,一来显得我这个老师无用,二来任斯年寒窗苦读十几年也不容易,何必呢?”
陈淑仪点点头:“所以啊,你投鼠忌器,他百无禁忌,这场师生博弈,你输定了。”
厉浩被她说得心头火起,从床上跳起来,踩着棉鞋、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圈圈:“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陈淑仪扑哧一笑,在他后背上亲密地拍了一下:“老厉呀,你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外面看着英明神武,其实怄了气只晓得在家里撒野。”
两个人在屋里说话,在陈淑仪的温言软语之下厉浩渐渐心情平复下来,自我解嘲地来一句:“算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现在想想,林满慧这小姑娘说要对任斯年实施捧杀计划,恐怕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怀柔、架空、冷藏。”
陈淑仪眉毛一挑,有些惊异:“捧杀?满慧这个贪吃的小家伙竟然有这样的政治智慧?”
厉浩点点头:“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林满慧比你我都强。当时发现任斯年在土里下药,我想将他叫来质问、处分,林满慧制止了我。她说直接问的话,他肯定不会承认,就算承认了惩罚力度太轻还是达不到效果,不如先顺势而为,假意让他得手。他一得意势必忘形,一忘形就会出错。我们趁他得意之时狠狠地给他个教训,看他从高处跌落,摔个嘴啃咬。”
“这,就是捧杀。”厉浩越说越兴奋,说得后来简直眉飞色舞。
陈淑仪看他笑逐颜开的模样,仿佛亲眼见到任斯年吃瘪,不由得摇头道:“你呀你,既然林满慧出了这么个好主意,怎么就没见你采纳?”
厉浩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想说谎骗人,看林满慧传假消息过来心里憋得慌。前两天不是降温吗?我一早起来去看春兰,顺嘴教训了她两句,结果一回所里听到广播播报喜讯,一时气愤就把事情揭穿。
唉……果然,任斯年不肯承认下药,还以人格担保自己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汪所长也不相信,毕竟我没有证据。”
眼前闪过林满慧那双见到点心就闪闪发光的眼睛,陈淑仪叹息道:“满慧这孩子兰心蕙质,别看她贪吃,平日里懒懒散散,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
“笃笃笃!”
两个人正在感叹大人不如孩子呢,听得外面传来敲门声。
厉浩“啪”地一声躺回床上,将被子拉起遮住脸,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被子底下发出:“肯定是老汪,他当了十几年领导,一天到晚谈的都是和谐、竞争、成果,早就脱了学者气息,我不想见他。”
陈淑仪比厉浩沉稳,她对汪正新印象不错。这十年间若不是有汪所长庇护,自己夫妻俩恐怕早就住进牛棚。
她笑着说了句:“你呀你呀,我去开门。”整理了一下头发与衣裳,迈着小碎步走到客厅,打开大门。
门外站着的人并不是汪正新。
林满慧、吴媛媛、胡大志三个孩子并排站着,礼貌地鞠了个躬,齐声道:“师母好!”
林满慧手中还抱着一个紫砂花盆,盆中一点新绿在冬天看着令人心旷神怡。
陈淑仪有些惊喜,忙让开来:“唉呀,孩子们今天怎么来了?天都快黑了,又这么冷,可别冻坏了,快进来快进来。”
三个孩子走进屋,屋里客厅中央放了盆炭火,烧得正旺,林满慧顺手解开脖子上的红围巾放在沙发扶手上,再将花盆搁在矮茶几上。
陈淑仪是研究茄科蔬菜的,对花卉并不精深,看一眼花盆中的幼苗,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林满慧抿嘴一笑:“这是药。”
“什么药?”陈淑仪越发好奇。
“给老师治心病的药。”林满慧歪着头,难得调皮一回。
陈淑仪若有所思,走到卧室门边提高音量喊了一声:“老厉,你的学生来了。”
厉浩正蒙头装睡,听到这一句抬手将被子掀开一条缝:“谁来也不见。”一听学生两个字就来气,哼!
陈淑仪真被厉浩的孩子气打败了,都五十几的人了,还闹脾气,也就是个窝里横!她快步走进屋,一把掀开被子:“林满慧他们三个孩子来了,还带了盆花苗,说是治你心病的药。”
厉浩忙从床上坐起,一边穿鞋子一边看手表:“七点了,孩子们应该早就放学回家了,这个时候怎么过来了?花苗……我来看看。”
厉浩走出卧室,一眼看到三个站得毕恭毕敬向自己问好的孩子,心情顿时舒畅起来,笑道:“孩子们,今天怎么过来了?吃过饭没有?冷不冷?”
“我们今天放学早,吃过饭了。”
“我们跑过来的,不冷,都出汗了。”
“我们听说老师被任师兄欺负了,很生气,一起过来安慰您。”
最后一句话从吴媛媛嘴里冒出,听在厉浩耳朵里真如寒冬腊月的一杯热茶,暖心窝。
厉浩哈哈一笑,刚才的憋屈感顿时烟消云散:“没有没有,老师怎么可能被人欺负,真是孩子话。”
陈淑仪在一旁抿着嘴笑,没有泼他的冷水。
林满慧笑意盎然,脸颊梨涡若隐若现,显然不相信厉浩所说的话。
厉浩对上林满慧的目光,莫名地有些心虚。他眼睛余光扫到一抹亮眼的绿色,迅速被茶几上的幼苗吸引。
“咦?啊!”
厉浩整个人都凑近叶片,仔细端详,眼中绽放出极亮的光彩。他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叶片,这株兰花幼苗叶片较短,叶端有水滴状水晶尖,并有一条金黄色镶边一直延生至叶柄,色彩亮丽。
他看了半天,喜得抓耳挠腮,用笃定的语气下着结论:“这是少有的线艺春兰,极为珍稀!”
陈淑仪听他这么夸赞,也凑过来,道:“这是春兰没错,难得镶金边,颜色还这么眩目,金绿两色相间,漂亮。”
厉浩欣赏了半天,忽然想到什么,直起腰来,不敢置信地问道:“难道……这是你那盆春兰分出来的苗?”
林满慧浅浅一笑:“是啊,我十月初取了两颗芽头种下,都养活了,这盆送给老师,气死任斯年!”
气死任斯年?厉浩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笑声响亮,震动得头顶的日光灯有些晃悠。陈淑仪难得见丈夫如此欢乐,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任斯年在《华夏花卉》上拟发表的论文核心是什么?
野生变异兰花快速繁殖技术——保留变异基因。取三个芽头,分离出十几个侧芽、三个芽尖,最终活了一个,存活率不足10%,都足以称之为全国一流水平。
那林满慧这株茁壮成长的春兰幼苗算什么呢?
100%存活率,变异基因完美传承,叶艺更胜母株——这若是发布出去,恐怕要震惊世界!
妥妥的打脸!真痛快!
哪怕已经年过五十,厉浩的内心依然有一分童心、童趣,他伸出手一把捏住胡大志的胖脸蛋:“萌芽计划真是个宝!”
胡大志的脸被老师捏得生疼,但他不敢反抗,只得嘻嘻笑着说:“老师,疼!您下手轻点。”
厉浩与陈淑仪的孩子不在身边,原本冷清的二室一厅,因为三个孩子的到来显得热闹,生机勃勃。
陈淑仪这才明白林满慧所言:这是治老师心病的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平时秀气矜持的她,此刻也开怀大笑起来。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或婉转或深厚,或清脆或低沉,五个人的笑声汇聚在一起,演奏出一曲家庭欢乐的交响乐。
笑过之后,林满慧从棉袄花罩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米色记录本放在兰花旁边:“老师,这是严格按照您要求完成的培育记录手册,接下来您可得好好养,明年参赛叶艺组,狠狠教训任斯年。”
吴媛媛在一旁说:“对!我们得让他看看,姜还是老的辣!”
厉浩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一边翻着记录本一边说:“好好好,我回头就按照你这个记录写篇论文,附上照片,投稿发表。”
胡大志接一句:“对!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哈哈哈……”这回连陈淑仪也笑出了眼泪,抬手擦拭眼角。
一屋子人都在笑,差点连敲门声都没听见。还是林满慧耳聪目明,提醒厉浩:“老师,有人敲门呢。”
厉浩一边笑一边说:“这个时候哪个会来?大冷的天……”拉开门一看,笑声戛然而止。
“你们怎么来了?”厉浩横跨一步,挡在门口。
汪所长与任斯年并肩而立,两人手中都提着东西,显然是来求和的。
见到厉浩这拦路虎的姿态,汪正新笑道:“老厉,隔老远就听到屋里笑声一片,遇到什么好事了?让我这个老朋友也来凑个热闹吧。”
厉浩没有理睬汪正新,只拿眼望向任斯年:“你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办公室见,现在是下班时间,我不谈工作。”
任斯年央求道:“老师,我想和您谈谈心。”
汪正新在一旁说:“农科所的发展需要老、中、青三代共同努力,小任年轻,还需要磨砺,大家坐下来聊聊嘛。”
厉浩面色一冷:“我没什么好谈的。上次在你办公室已经把我要说的都表达清楚了,还谈什么心?”
任斯年这一个多星期过得并不舒坦,睡着了都会惊醒。梦里后有追兵,前方是悬崖,一步踏错坠入深渊,一颗心荡到谷底,空虚而落寞。
醒过来他抱膝细想,还是决定向厉浩求和。
一则厉浩手中资源颇多,一大堆高等院校、科研院所的花卉研究专家都是他的同学或朋友,更不提国内顶尖期刊杂志主编,个个都认得厉浩。他手里哪怕漏出一星半点资源,自己也能少走不少弯路。这样的老师何苦得罪?
二则厉浩心善,绝口不提自己犯下的错误,办公室说过的话没有半句传开,显然老师为人清高不屑于与人争论。所以只要自己认错、低头、说几句好话,师生和好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必要性、可能性任斯年都想得清楚,再央求汪所长出马当个中间人,趁着晚上喝几杯,说开了不就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