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妹妹们都赶紧打招呼,郁行一也跟着一起叫大姑。
大姑比远夏父亲年长,今年已经五十了,生了太多子女,一生操劳,如今满面沧桑,比同龄的城里人要苍老许多,看起来倒像是六十来岁的人。只有眉眼还依稀看得出来像爷爷。
大姑疑惑地看着郁行一,虽然她跟侄子侄女极少见面,但依稀还记得模样,这个年轻的帅小伙她没见过呀。
远夏憋着笑:“大姑,这是我朋友,叫郁行一。”
大姑点头:“哦哦,快进屋坐。”内心的疑惑还是半点没减,侄子回来怎么还带着朋友来了,是来一起过年吗?
大家进了屋,天快黑了,屋里还没掌灯,里面黑洞洞的,大姑麻利地将豆油灯点上:“我听说你们要回来过年,就搬过来先收拾一下。爹,夏夏,你们都坐吧,赶路特别辛苦,我去给你烧饭。”
远夏和远秋都赶紧去帮忙:“大姑,我们帮你做饭。”
远德厚则指挥远冬收拾炕床,将带回来的东西放上去。
炕床其实都已经被大姑收拾好了,只要将带回来的被子铺上就行。
郁行一看了一下,好像只收拾了两张炕,男女各一张的话,看来要跟爷爷一起睡炕啊。
重阳小,没事干,就到处溜达,在厨房灶台后面看见一个小不点,非常惊喜:“大姑,这是谁啊?”
大姑一边揉面一边说:“这是我孙子,叫军军,四岁了。军军,这是小表叔,叫小叔。”
军军害羞,从灶台里出来,躲到了奶奶身旁,抱住了她的腿,将脸埋在奶奶腿上。
重阳笑了:“来,军军,来小叔这儿,我给你糖吃,橘子糖哦。”他可稀罕有人叫他叔叔了,从兜里掏出两块橘子糖逗小孩。
军军受不了糖的诱惑,又有点害怕陌生人,不敢过去,只好看着奶奶:“奶奶。”
大姑说:“去吧。谢谢小叔。”
重阳走过去,将糖放在军军黑黢黢的小手里,军军的小手上也都是冻裂的黑色痂子。
忙活了半天,天早已黑透了,他们终于吃上了捞面。
配菜只有鸡蛋和葱花,有点寡淡。军军却吃得津津有味,家里可没法像现在这样吃纯白面,都是掺了玉米面或者其他的杂面,更多时候都是喝红薯稀饭。
吃着饭,闲话了一阵,了解了彼此的一些近况。
大姑看着几个漂亮的侄子侄女,两个大的已经上大学,小的成绩也不错,内心百感交集,抹着眼泪说:“几个孩子都有出息,达生在天有灵,也该放心了,可惜他没福气,不然老了得多享福。”
她这话说得大家都安静了下来,爷爷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远夏赶紧打岔,引开话题:“大姑,表弟表妹还上学吗?”
大姑叹气:“老七俊齐还在读初中,老八香菊上五年级,下期毕业就不读了。还是你们城里好,还能读书考大学。咱们这里能念个初中都是文化人了。”
远夏惊讶地说:“都不读了吗?他们成绩怎么样?”
大姑说:“俊齐怕是考不上高中,香菊好点儿,但她不想去乡里中学寄宿。乡中学寄宿条件太差,都是臭虫和跳蚤,还长疥疮,她怕邋遢,不想去。”
远夏叹气:“但不管条件怎么样,只要能读书,还是尽量去读吧,不读书怎么行呢。”
大姑说:“读不读书,都是种地,没啥差别。”
远夏说:“怎么会没有差别呢?读过书的人见识就多些,胆子大,学东西也快。现在允许做生意了,你没文化,你知道怎么出去跟人打交道吗?不读书,将来连远门都不敢出,一辈子就窝在这山村里了。”
远德厚也说:“夏夏说得对。我那时候都上了几年私塾,你们这个年代怎么能不读书。”
大姑为难地苦笑:“学费也不便宜。”
远夏知道一学期学费也就是一两块钱,连这个都觉得贵,那是实在没有赚钱的门路,恐怕只有鸡屁股里能挤几个钱了。
刚吃完饭,军军就睡着了。大姑抱着他在怀里轻拍,跟父亲拉着家常,远夏兄妹几个便将碗筷收拾洗净了。
家里光线太暗,便烧了一盆火,一是可以照明,二是可以取暖。
远夏看了一下屋里的两张炕,决定将偏屋那张炕也收拾出来。这张炕是备用的,通常只有过年时家里来客人时才用上,平时很少烧。
大姑说:“夏夏,别收了。这炕没炕席,收出来也没法睡。”
远夏说:“那我明天去买吧。今晚行一跟我们大家挤一下。”
郁行一无所谓地笑笑:“没事。有地方睡就行。”
当晚,郁行一便跟远夏祖孙四人躺在一张炕上,这种感觉非常奇特。
远秋姐妹和大姑祖孙两个睡在另一个屋子里。
炕床烧得暖暖的,乍睡上去还有点热。郁行一跟远夏躺在一个被窝里,这被子是他们背回来的,事实证明背被子回来绝对是明智之举,大姑准备了三床被子,也完全不够用。
郁行一觉得有点热,爷爷的齁声有如雷鸣,吵得根本就睡不着,真是哭笑不得,他终于明白远夏为什么要坚持收拾另一张炕了。
他翻了个身,耳朵上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是远夏,他用手掩住了他的耳朵,然后听见一声低低的声音:“是不是吵得睡不着?”
郁行一拿下耳朵上的手:“你也没睡?”
远夏苦笑:“能睡着才怪了。我真佩服冬冬和阳阳,他们居然能睡着。”
郁行一也忍俊不禁:“最厉害的是阳阳吧,他平时不是跟着爷爷一起睡么。”
“是啊,可怜的娃!”远夏感叹。
他们睡不着,又没灯,不能看书,怕吵醒其他人,也不能大声聊天,只好压低了声音用气声交流。
热气喷在对方的脸上,那感觉相当奇特,不仅脸上痒痒的,连心底都痒痒的,却又找不到纾解的法子,对两个人来说简直是太煎熬了。
两人絮絮地说着话,为了听清说什么,也靠得越来越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两人都尴尬地发现自己溢出来了,湿滑的感觉非常不好受,但都是初来乍到,没好意思换下来洗掉,愣是凭着火力给烘干了。
一大早起来,远夏就拉着爷爷一起去赶集。他们运气好,回来第二天就逢集,否则炕席都没法买。
郁行一和远冬也跟着一起去了,因为有太多东西要卖。集市不算热闹,卖的东西全都是自产自销的农产品,看不到半点工业品的痕迹。
远夏买到了炕席,还买了一袋白面,此外还买了些大米、小米、风干的兔肉、鸡鸭、猪肉、活鱼、鸡蛋等,还买了不少萝卜白菜,家里什么都没有,全都需要买。
郁行一见有人卖活羊,主动买了一头羊,准备过年时宰杀。城里吃肉还得凭票购买,回到农村,便实现羊肉自由吧。
远德厚见状想要制止,被远夏拦着了,说:“爷爷,你让行一买吧,不然他这个年过得不会安生。”
郁行一笑呵呵地掏了钱,他并不缺钱,之前上班时领了将近一年的工程师工资,远夏做生意也分他不少钱,存折上还有四五千块钱。一头活羊才二十来块钱,实在是非常便宜了。
远冬嘿嘿笑:“这羊我来牵吧。阳阳肯定喜欢死了,一头活羊呢。”
远夏笑着说:“这羊还得养几天,就交给你和阳阳去喂养吧。”
远冬说:“我觉得阳阳到时候肯定不舍得杀羊。”
他们满载而归,左邻右舍都忍不住过来问价格,纷纷表示这些东西他们家也有,需要可以找他们买。
远德厚正好应承下来,下次有需要再找他们买,看来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缺钱。
上午,大姑父和小姑都过来了,亲人见面自然是开心的,却又忍不住抹眼泪,高兴的。
远夏将从自己带回来的东西拿给两个姑姑,无外乎一些布匹、糖果、点心,给上学的孩子带的笔和本子,一些小物件如手绢、头绳等,还给了两个姑姑一些钱。
其实他们带任何东西,他们都会喜欢,因为商品奇缺,小地方几乎买不到什么东西。
大姑和小姑也从家里带了不少米面菜蔬风干肉过来,远夏猜到他们可能也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今年的头号文件才正式确立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全国许多地方尚未推广,他们这里还没分田到户,一年分得的粮食还不一定够吃。
串门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都是爷爷去接待招呼的。
远夏和郁行一将炕床收拾出来,将他们的被窝搬到这边,这才放了心,晚上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远冬说:“我也要跟你们一起睡,爷爷打鼾太吵了,没法睡。”
远夏说:“这被子不够盖三个人。”
远冬说:“我自己有被子,搬过来就行了。”
“随便你。”远夏无奈地看了郁行一一眼,本来想跟郁行一过个二人世界,结果还是不行啊。
郁行一也忍不住转过身去偷笑。
总算都安置好了,他们才有心情去体验农村生活。
伏牛山区的风景非常秀美,有山有谷,有泉有瀑,就是比较原始。远夏和郁行一作为外来者,看这些自然觉得无比秀美。
等再过二三十年,这些全都是当地人发家致富的资本,如今,这些都是妨碍他们生存的绊脚石,因为土地贫瘠稀少。
远夏恨不能让时光穿越到三十年后,可他不能,该吃的苦,该受的罪,他的父老乡亲都逃不掉,他的国人也逃不掉。所幸,前途是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