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但在“食肉植物”的标签下，这片绚烂艳美的花林，仍然沾染了一丝难言的危险。

    言落月感觉，做龟还是以稳重为先，不要主动作死为好。

    经过商量，三人决定，暂时不要进入迷幻树林探索。

    因为有一个问题是显而易见的：

    魔族已经从人界退走千年之久。但眼前这片摇幻树林，却还不足三十年。

    那么，是谁把它们种下去的？

    即使是旧有的摇幻树随风播下种子，积年累月，在此形成一片树林，那也说明了树林的最深处，至少有一棵生长了将近千年的摇幻树。

    言落月他们的目的，仅仅只是想要找到这个窝居的出口，还不想直接挑战活了好几千年的BOSS。

    所以在讨论过后，三人一致决定，先探索这个窝居的其他部分。

    如果实在找不到出口的线索，那就再来深入这片摇幻树林。

    确定目标后，三人从摇幻树林前有序撤离。

    这个选择看起来非常正确。

    因为往摇幻树林的相反方向前进一段路后，三人终于碰到了除他们之外，在窝居中的第一个活人。

    那是个书生模样的修士，身材高挑，容貌清秀，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玉色儒衫，手里还持着一卷木简状的法器。

    在察觉了对面的气息后，双方都选择谨慎前进，过了一会儿才见到彼此的面。

    几乎在看见言落月三人的同一时间，书生便防备性地把那卷木简抄在身前。

    主要是，他们三人的组合就很奇怪。

    年轻的小尼姑、还不足以称作少女的小姑娘，还有一个身高介于她们之间的绷带怪人。

    以人类贫瘠的想象力，确实很难想出他们是怎么组队的。

    最让人防备的，大概就是小巫了。

    在旁人眼中，他打扮得奇奇怪怪，浑身上下缠得密不透风，甚至看起来颇有几分湘西赶尸的神秘背景。

    ——当然，小巫肯定不是赶尸人出身，他看起来更像是被赶的那个。

    “敢问……”

    书生犹豫了一下，还是采取了最直白、最令人放心、答案最不容易引起误会的说辞。

    他大胆问道：“敢问几位道友，到底是不是人啊？”

    这个提问方式，谁听了不会夸他一句高情商。

    小巫：“……”

    沈净玄：“贫尼正是。”

    言落月：“……不好意思，不是呢。”

    她是个小龟妖啦。

    书生：“！！！”

    经过一番坦率交谈，双方深入地交换了意见，勉强达成了共识。

    终于，书生犹犹豫豫地和他们汇合到了一起。

    言落月放眼打量，只见书生发髻用一根木簪束起，腕上带着一只打磨光滑的木镯，脚下踏着两只木屐，颈上一条红线，挂着个雕工精致的木质佛像。

    如果不是格外钟爱木制品，想来就是跟江先生一样清贫。

    “在下吴春辉。”书生彬彬有礼地同三人做了个自我介绍。

    “今日本来只是照例在周边搜索，没想到又有道友误入此地……请三位跟我来吧，路上容在下详叙细情。”

    相比于还在探索未知地图的言落月三人，对于这片窝居，吴春辉显然驾轻就熟。

    关于在哪里直走、哪里转弯、哪里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可以当做路标，他都特意为言落月等人指了出来。

    在路上，伴随着吴春辉的叙述，言落月三人也渐渐梳理清了他的故事。

    按照吴春辉的描述，他和其他误入此地的修士一起，在窝居里共同设立了一处聚居地。

    聚居地的所有修士里，吴春辉和他的妻子是最早误入这片奇怪空间的。

    至今为止，他们被困在此地，已有四个月之久。

    这段时日里，吴春辉和妻子积极探索周边环境，几乎走遍了奇异空间的每个角落，陆陆续续又遇上十多个误入此地的修士。

    于是他们齐心协力，共同在安全之处建立了一片和平之地。

    大概做成这件事让他很有成就感，吴春辉滔滔不绝地给三人介绍。

    “因为大家都是炼气修士，不能断了五谷饮食。我们几番尝试后，发现地下有一种神似头颅的植物块茎可以食用。”

    ……等等，听描述，那不就是情人果吗？

    言落月的表情有点变形。

    第一个慧眼看破它其实是种食物的人，究竟怀抱着怎样发人深省的思路？

    吴春辉又自豪地介绍道：“我们还劈了一些无害的树木当做柴火，除此之外，也用木头制造了桌椅、床铺、打磨了一些日常用件。”

    至于为什么日常用品都要手工打造，而不提前放进储物袋里备好？

    咳，这不是囊中羞涩，一直买不起储物袋吗？

    言落月：“……”

    言落月越听，越觉得这个吴春辉从手工爱好，到贫穷程度，都跟江先生莫名神似。

    若说两者间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在实力上，吴春辉要菜上很多。

    吴春辉将聚居地的生活描述得欣欣向荣，一团和气。

    脾气最为耿直的沈净玄听了，不由得点点头。

    “常言道，众人拾柴火焰高。施主们如此乐观能为，最后的结果必然不负众托。”

    听见小师父夸赞自己，书生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

    他的手不自觉地触碰上颈间悬挂的佛像，指尖来回摩挲，眉目间的神色，也无声无息地柔软下来。

    有个讲究叫做“男戴观音女戴佛”。

    吴春辉一个文生，项间却佩戴着一个佛像，料来多半是由爱妻转赠。

    很是珍惜地将木佛像虚拢在掌心握了握，吴春辉笑着开口。

    “其实我刚落到这片神秘空间中时，远没有此时这样淡定自若。我踏遍自己能找寻的每一处角落，也不曾遇见一位道友，幸好夫人不离不弃，始终陪伴着我。”

    一提起自己的道侣，吴春辉连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缠绵下去，原本清秀的轮廓越发显得缱绻柔和。

    吴春辉唇角含笑道：“这里虽然荒凉无人，我却和她度过了一段今生难忘的美好时光……也正是这次奇妙的经历，让她怀上了我们的孩儿。”

    听到这里，言落月动作先是一顿，然后飞快地眨起了眼睛。

    等一下，打住！不要再喂狗粮了！

    我们三个人里面，一个是出家人，一个是小龟龟，还有一个虽然身份不明，但也多半未成年。

    你现在谈论的话题，也是我们可以不花钱就可以听的吗？

    吴春辉张了张口，还想再说，忽然意识到什么，临门一脚踩了急刹车。

    “咳……抱歉，我有些忘形了。我夫人如今身怀六甲，我总是不自觉地念想着她。”

    “无妨。”沈净玄平静地说道，“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夫妻异形，正是我佛门推崇的正道。”

    言落月往左边看看，感觉小尼姑多半没听出吴春辉话里的车尾气味儿。

    小巫也点点头：“夫妻恩爱百年合，这是好事情。”

    他虽然说着温暖的话，但口吻一听就是在毫无感情地背书。

    鉴于小木乃伊连“巫”字里的两个“人”都会形容成“两个杈杈”……

    言落月非常怀疑，这个说法大概是他从某本书里原封不动抄下来的，根本就没理解过其中含义。

    嗯，好吧。听起来，小巫也没往不正直的地方想过。

    言落月自我反省了一下：不和谐的竟是她自己。

    一行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吴春辉口中的“聚居地”。

    果然如同他所说的那样，被困于此的修士们，自发用木头制作了桌椅。

    一进聚居地里，三人先看到四五张桌子，十来条长板凳。

    凳子上随意坐着十来个修士，三五一桌，正热火朝天地说着什么。

    这种粗糙亲切的桌椅制式，倒让言落月想起月明集上的各种小吃摊子来。

    一想到月明集，言落月便愈发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熟悉，不由得肩膀放松，微微一笑。

    恰好还有一张桌子是空的，吴春辉便邀三人上前坐下。

    至于他自己，则先进入一处挂了帘子的石洞，去寻他的妻子。

    随着吴春辉的身影离开，在场的气氛骤然一静。

    不止言落月他们在暗自打量聚居地里的修士，这个聚居地里的修士也在打量言落月他们。

    过了一小会儿，似乎看他们小的小，弱的弱，年轻的年轻，光头的光头，都不具备什么威胁，大家之间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有人主动走上前打了个招呼。

    他长着一张言落月看着觉得有点面善的脸，没准曾经在哪里遇见过。

    “嘿，你们也是一脚踩空，掉进来的？”

    来者一边问着，一边警惕地往小巫脸上多看了一眼。

    面对外人的应对策略，三人早在路上就商量好了。

    这也是为什么从遇见吴春辉开始，言落月和小巫都很少接话，只有沈净玄跟他一问一答。

    言落月动用自己丰富的编写人设经验，给三人每人安排了一个剧本。

    其中，沈净玄的人设，是人美心善、明快爽直的小尼姑。

    她初出茅庐，经验浅薄，既没有徒手薅掉过采花贼，也没有哒哒哒哒哒地干./死过一头魔物。

    ——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会无缘无故，喊打喊杀。更不可能又是问候对手老祖，又是嘲讽魔物他妈。

    她只是个好心捡到两个孩子，想要送娃娃们回家的小尼姑罢辽。

    至于小巫，他是个天生身患怪病的可怜孩子，不能晒到日光。

    因为这奇怪疾病的缘故，他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流，八棍子也打不出一声噗。

    ——别杠魔界里根本没有日光。杠就是紫外线也算日光。

    至于言落月，她当然就是个平平无奇，笑容甜甜的妖族小姑娘啦。

    面对陌生修士的问题，言落月羞涩一笑，小巫默然不语。

    唯有沈净玄捻动佛珠，慈悲地垂下眉目：“阿弥陀佛，正是如此。贫尼路遇两位小施主，如今心愿，只有送他们两个回老家而已。”

    对面的修士就呸了一口：“唉，这鬼地方。”

    又转头赞美沈净玄：“法师当真有大慈悲。”

    沈净玄直直地看向他，目光如炬：“贫尼方才听吴道友提到，你们已经探遍这处空间，那为何施主们还会被困在此地？难道这里就没有出口吗？”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半侧过身子，正好面向小巫和这个修士中间。

    不熟悉的人可能以为，沈净玄是出家人，言谈举止都讲究礼节。

    就像讲究礼节的和尚和女施主说话，多半会微微侧开半面一样，沈净玄也侧开了那位男性修士。

    只有言落月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小尼姑转身的目的，不是为了避开男修，而是为了朝向小巫。

    但凡男修给出“这鬼地方根本没有出口”，或者“我们来的地方就是出口”之类的答案，跟小巫给出的科普发生冲突……

    那，沈净玄怕不是当场就要把小巫的脑袋打飞。

    沈净玄：别以为同行一段路后，我就会放松警惕。可靠的尼姑，关键时刻总会记得你最初的可疑。

    笑死，净玄的暴躁人设，真是从未崩过。

    幸而这男修愣了一下，很快就抓抓头发。

    “确实是有个出口的，但我们走不到那啊。”

    很好，就是这句话，保住了小巫的脑袋。

    沈净玄扬眉：“施主，此话怎讲？”

    修士叹了口气，遥遥地向他们刚刚离开的那片摇幻花林做了个手势。

    “实不相瞒，我们选中此处作为聚居地，并不是偶然。早有离开此地的前辈修士给我们留下寄语，一来指出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二来则是指出脱离的方法。”

    “但前辈指出的脱身之处，正在那片极其诡异难走的花林里。”

    “我们也曾组织人手探索过几次，最后非但无功而返，而且甚至还失去了几位道友的行踪。”

    讲到此处，修士也是心酸难辨，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们别无他法，只好选择在此停留一阵，慢慢打算——然而吴道友的妻子已经快要临盆，只怕难以再等，我们也是左右为难啊。”

    修士说得很动情，也很无奈。

    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言落月三人却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巫虽然双目遮在白纱之下，但也心有灵犀地用手指在桌上一划。

    按照吴春辉所说，他是四个月前误入此地，而他妻子的腹中孩儿，也是在这期间怀上的。

    但怎么一转眼，这位吴夫人就临近分娩了？

    修士介绍情况的时候，三人的眼睛也没闲着。

    他们左看右看，把这片聚居地的环境和人员尽收眼底。

    修士交流了几句，就被招呼了回去，言落月他们并未挽留。

    等这位大哥坐回人堆里，指着他们的方向和其他人分享着什么时，三个人努力地彼此凑近了一点。

    “我先问一个问题。”言落月小声说道，“咱们三个，是不是都去过月明集？”

    她的答案自然为“是”，沈净玄也跟言落月一起去过。

    至于小巫，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去过。”

    “很好，我原本有个猜想，现在它已经被证实一步了。”

    言落月吐出一口气，手指微妙地朝某个方向偏了一下：“这个，是我的第二个问题。”

    沈净玄拨动佛珠：“贫尼感觉，落月想说的，和我所想的是一句话。”

    三人之中，有两个人都故意吊足了胃口。

    只有小巫是个老实孩子，未曾故弄玄虚，就直白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距离他们最远的那张桌子。

    小巫：“为什么这里会有个小女孩？”

    被小巫抢了台词，沈净玄摇摇头，深显佛门不急不躁的平和风范。

    沈净玄：“为什么这个小女孩，长得这么像落月小时候？”

    言落月左右看看，发觉队友们已经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占据了提问位，只给她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个小女孩，要打扮成这个样子？”

    要知道，关于这个问题，言落月从一发现这个小女孩起，就很好奇了。

    因为这个看起来只有一两岁大、容貌和言落月幼年时极其肖似的小姑娘，打扮得实在太离谱了！

    她脑袋上带着两个雪白的绒球发饰，这无可厚非。

    她左右手腕上，各自绕着一圈雪白的狐绒腕带做装饰——这样的萌物，也属于个人穿衣风格。

    但这小姑娘浑身上下，都裹在毛茸茸、白乎乎、圆滚滚的狐裘里面，就实在让言落月无法理解了。

    这才刚到秋天呢，哪个家长这么二百五，给孩子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皮草啊？！

    仔细一看，这小女孩的气质居然比沈净玄这个佛门弟子还要圣洁数倍，面孔更是莹莹生光，她一笑起来，就像是一轮对人间洒下柔辉的月亮。

    “——现在，我有第三个问题了。”

    言落月笑盈盈地转向小巫，不紧不慢地抬起一只手撑起下巴。

    “谢谢你之前给我讲解摇幻树的特性——所以说，在我小的时候，咱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生长千年之久的摇幻树，可以呈现出同时将众人拉入其中的幻景，也可以编织出人们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憧憬和向往。

    不是言落月自恋或自夸。

    但她好像真的猜出来，小巫究竟是谁了。

    “……”

    端坐在凳子上的小巫，不太自然地弹动了一下。

    他回忆了一遍刚刚发生的对话，忽然想通了某个关节。

    后悔失言般，小巫一下子咬住了自己的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