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由掌柜脑海中闪过各种念头, 炼器师始终端坐如钟。
黑袍炼器师,或者说,言落月,她这几年里一直都在好好经营这个马甲。
随着和招鑫居的往来逐渐频繁起来, 为了表示友好, 双方默契进入深层交流。这种交流的步骤之一, 就是互相交换名姓。
甄卓儿身为如意城主之女,已经在言落月面前揭开最大一张底牌。
但言落月总不能告诉她, 你好, 我叫言落月, 和你那天看到的小姑娘同名。
其实我们师门上下从师父到师兄再到师妹都叫同一个名字, 怎么样, 猜出他们仨都是我扮演的了吧?
在这种情况下,言落月必然要详细捏出黑袍炼器师的人设, 首先要编的就是炼器师的名字。
其实正如银光擂场的侍者所言,起假名最简单的方式, 就是根据自己的名字, 添上对应的反义词与同义词。
所以言落月最初给自己起的假名,叫做“默升天”。
默对言, 升对落,天和月算是词性相近的常见景物。
但不知为何, 言落月自己反复默念了这个名字两遍,总感觉其中透露出的画面比较阴间。
再加上她当初报给首领修士的名字是“言二蚱”。这个名字通过了矩尺法器的检测,说明黑袍炼器师至少姓言。
略作思考,第二个假名应运而生。
于是下次见面时, 黑袍炼器师告知掌柜:“我的名字, 叫做言必信。”
掌柜略略一愣, 果然问道:“那令师妹……?”
“言必信”面不改色:“她叫邢必果。我们两人都由恩师赐名。”
——恩师也是她自己,这说法没毛病。
掌柜摸了摸胡须,觉得自己有必要表达点什么:“啊这……呵呵,令师真是豁达风趣啊。”
黑袍炼器师微微颔首。
决定好了,以后她出门对外,就这么称呼。
根据前些日子对掌柜的旁敲侧击,以及甄卓儿对待黑袍炼器师的态度,言落月已经猜到,他们把自己的马甲跟归元宗脑补到了一起。
招鑫居东家甄卓儿见过言落月真身,知道“邢必果”的真名其实叫言落月,但这也无妨。
以后无论是她,还是其他人,追查起师妹邢必果,可能会追到言落月这个身份上。然后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她和归元宗一众弟子往来甚密。
这正好和别人给她编写的剧本吻合。
除此之外,言落月还认真给言必信捏了人设。
考虑到黑袍炼器师曾在城门口拔腿飞奔,非常从心,言落月量身给自己打造了一个“这个炼器师明明超强却过于谨慎”的剧本。
正如同现在。
黑袍炼器师将打样的法器卡推给掌柜,示意他先查验一番。
至于他自己,坐姿略微后仰靠上椅背,双肘落于桌面,十指指尖探出袖口,交叠着撑起下巴。
掌柜的余光一扫,便见炼器师的手指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银丝鲛织。
他也是和这位大师相处久了才发现,大师虽然才华横溢,但脾气却有些寡淡,性情更是十分谨慎,还有一点刻板的怪癖。
哪怕他们都已经这么熟悉,言必信也仍然不肯让一丝真容直接暴./露在外,哪怕仅仅是一个指尖。
或者说,正因为他们这样熟悉,言必信才会在他面前带起银丝手套。
据掌柜猜测,前几次初见的时候,言必信应该是佩戴了更隐蔽、更轻薄的透明肉色手套才是。
一切曾经离开过言必信视线的茶点,他都不会再尝上半口。
每次来如意楼谈生意,言必信总要坐在顶楼窗边。这个位置临窗,但没有完全临窗。
他的身影隐没在窗边墙壁后,一旦发生异动,随时可以破窗而出。
但若是别人从窗户外面窥看,也决计发现不了言必信紧贴着墙壁的身影。
诸如此类的细节,还有很多很多。
掌柜:“……”实不相瞒,他也是第一次见识言必信这样从心……他是说,这样爱惜生命的大师。
注视着掌柜检查完那套法器卡,言必信慢慢地问道:“怎么样,有哪里不合格吗?”
掌柜连忙笑道:“您愿意继续为我们提供标准化法器,我们求之不得,哪里会有其他要求。”
自从甄卓儿以遗孀身份拿下鲁家,在如意城立稳脚跟后,言落月就没有再为招鑫居和鲁氏楼提供流水线储物袋和剑器。
她这样做,一来是因为流水线的生产方式,势必会扰乱当前的市场秩序。
二来则是因为云宁大泽周边,承载的修士数目有限,消化商品的能力也有限,没必要让市场过饱和。
流水线这张牌,可以时不时拿出来用一用,就比如说这一次。
但在寻找到合适的时机之前,也不必让它一直开着。
言必信缓缓道:“这套法器卡,我已让少年们操演过上百遍,卡牌运行流畅,很是得人喜爱。但虽说如此,你也要寻几十个嘴紧可靠的人,带他们试玩这套法器卡。”
就像是电影上映之前,会组织观众点映。
新游戏上市之前,也得组织观众点玩啊。
掌柜捋着胡须,点头应下,心想大师果然一如既往的谨慎。
“请大师放心,咱们是老相识了,我必不会令您失望。”
“嗯。”言必信矜持地应了一声,即使在精神最放松的时刻,后背也挺直得好像一把标尺。
掌柜又道:“还有,这是我们东家命我转交给大师的。”
望着眼前的匣子,黑袍炼器师手掌微沉,掌心先沿着匣缝拂过一道灵气。
确定匣子干干净净后,他才隔着手套打开匣子,只见软缎之上置着一张艳红色的请柬。
“原来是甄道友生辰设宴。”
“是,还请大师务必赏光。”
言必信缓缓点头。
他一向是很谨慎的,不肯把未来的事讲得太确信,只是道:“我知道了。”
听他这样说,掌柜的便放下一半的心。
他明白,这代表只要没发生特殊情况,言大师就一定会来。
见掌柜没有其他事要说,言必信就站了起来。
他身上扩散开淡淡的灵气,像是清风般从他坐过的椅子、碰过的桌子、端起过的茶盏上拂过,扫去了自己留在此地的一切痕迹。
除此之外,二人脚下的地板缝里,一道微不可查的火光一闪而逝。
那是言大师操纵异火,烧去了自己脱落的一根头发。
将这些扫尾工作做完,言必信才对掌柜颔首示意,宛如一片乌云般飘下楼去了。
直到目送言必信的身影离开招鑫居,掌柜的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不是不敬佩言大师的本领,更不是对言大师的行事作风有什么微词。
但每次跟言大师进行交易,都让掌柜升起一种他们的交易好像见不得人,铤而走险进行了违法犯罪行为的错觉……
这感觉真是太奇怪了。明明招鑫居一向遵纪守法,连税都抢着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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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言落月,也一如既往地维持了言必信的人设。
学堂每旬放假一日,简而言之,就是学九休一。
今天上午的时间,被言落月用来跟招鑫居谈生意。
至于下午,言落月则和沈净玄提前约好,要陪小尼姑一起去云宁大泽上寻找灵药。
沈净玄的修为,已经抵达炼气巅峰,跨进半步筑基门槛,只差一枚筑基丹作为引子,就能顺顺利利升入筑基。
她给龟族当了三年教头,虽说得来的钱大多都布施出去,但手里也攒了少许薪俸,要买一枚筑基丹已经够了。
但或许是因身为出家人,做事朴素节约,炼丹的主材料“筑基草”,沈净玄仍要自己采摘。
“虽说我辈弟子,应守舍堕戒,简朴持身,不贪爱奢靡金银等物,但我找筑基草不是因为这个。”
言落月的龟身已经长大了一圈,但沈净玄仍然可以把她挂在肩上,表情还很轻松。
她对言落月解释道:“我偶然结识了一名炼丹师。她愿意为我炼制筑基丹,并且告诉我,炼丹的最好材料,就是长在我日常活动范围内的筑基草。”
肩膀上,小乌龟慢吞吞地挪动了一下爪子,口吐人言,若有所思。
“……原来是定制啊。”
炼丹师要沈净玄从自己附近寻找筑基草,是因为这样的药性更容易被消化。
炼器里也有类似的讲究,可以根据修士平日里的战斗习惯,量身打造出一柄趁手的法器。
但定制服务一般都比较昂贵,不知道沈净玄是花了多少钱请到。
“贫尼没有花钱。”沈净玄澄清道,“贫尼只是迷路时,见到那位施主正被两个心怀鬼胎的修士纠缠,然后便……”
言落月自动配音:“哒哒哒哒哒哒哒。”
“对。”沈净玄很高兴言落月理解了她的意思。
化作龟形时,言落月的体温比人形要低。
偏偏沈净玄火力旺盛,像是个暖呼呼的火炉,肩膀热烘烘地温暖着言落月的小肚皮。
在小尼姑一晃一晃的步伐里,言落月的眼皮打粘,渐渐地睁不开了。
等她惬意地小睡一觉醒来,直接对着四面八方的荒野傻了眼。
“……净玄,我们现在在哪儿?”
沈净玄非常沉稳:“云宁大泽内。”
言落月吸了口气:“不,我是说,你怎么跑到这地方来的?”
沈净玄自信地抬手,指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贫尼一直朝北走,中途可能拐了几个弯。”
言落月:“……”
把沈净玄指东为北的手扳正,肩膀上的小乌龟顺着尼姑袍的衣料滑下。
未等双脚落地,小乌龟先化作一个眉眼精致的小姑娘,在地上蹦跶着缓冲了一下。
言落月竖起耳朵,四面八方地打量了一遍。
忽然,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言落月下意识看向沈净玄:“净玄,你有没有感觉,有人好像正在看着你我?”
那感觉极其短暂,一息便止,就好像只是一根发丝,轻轻地擦过背影的影子。
身为僧侣,沈净玄连身上沾了擂场的红尘气都能察觉,感知力肯定比旁人更优秀。
而她摇摇头,很笃定地说:“没有。”
“那或许是我想错了。”言落月喃喃道。
毕竟,从她偶尔生成这种感觉开始,两次被注视之间的间隔,至少也有三四个月。从没有间隔这么短的时候。
算了,不提这个。言落月扯了扯沈净玄的袖子:“我送你的指针,你有带着吗?”
鉴于沈净玄已经路痴得浑然天成、无懈可击——这人在龟族族地里,都能围着一个芦苇垛迷路上三天三夜。
所以,言落月特意为她炼制了一个指针。
指针的绿磁石受另一半牵引,永远指向沈净玄在龟族的卧房。
从那以后,小尼姑再一个人出门,即使走丢了,大家也没有那么担心了。
闻言,沈净玄把手伸向领口,扯出那枚好似怀表的圆圆指针:“在这里。”
言落月当即大松一口气:“太好了,那我们先顺着指针的方向走吧。”
不知道沈净玄之前是怎么走的。
她们目前所处的这片芦苇荡,芳草萋萋、荻花瑟瑟、灌木丛已经在秋风中凋零,浅滩处更是乱石密布。
临水的长风一吹,穿过怪石孔洞,发出幽咽声响,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悲戚。
顺着指针的指引走了一段路,并肩而行的两人,同时感觉脚下一滞。
沈净玄本以为,这是踩入泥滩的正常表现,把脚拔上来就好。
但言落月因为曾被汤哥传送过的原因,一直对阵法之类的东西更敏感。
她第一时间察觉不对,低头一看,果然有浅淡的光晕纹路若隐若现。
芦苇荡里,人们哪会时时低头查看脚下?
更何况两人在阵法上都是外行,偏偏这阵法又布得极为巧妙。
在乱石、荒草、野芦苇和枯树干的遮掩下,它与周边的环境浑然一体。
要不是一脚正好踏进阵法中心,言落月把眼睛看花了,也决计发现不了这里的蹊跷。
闷哼一声,言落月奇道:“……又是传送阵?”
不对,花纹不像。
而且这次的阵法,分明比她从前那一次的吸力还大啊。
眨眼之间,软烂的泥滩向内凹陷,宛如大地张开一道鲸吸巨口,任由两人如何挣扎,也坚定地把她们收容了进去。
而在言落月和沈净玄消失在原地以后,芦苇荡里,忽然立起了第三条身影。
这神秘来人的身高,介于沈净玄和言落月之间,大概比言落月高上四指。
他穿着打扮极为奇怪,明明自身身形应该偏于瘦削灵巧,可他却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在最外面套上一件宽松的大罩袍。
要是有人一眼看错,或许会以为这人的本体,是个鼓囊囊的小棕熊呢。
炼器师言必信已经足够谨慎,但这位奇怪的来客还要比他更进一步。
别说把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了,他甚至用一条透光的白色薄纱主动蒙住眼睛,从头到脚都严严实实地遮在那件泛旧的大斗篷里。
这个新出现的无名人,像是花盆圈上的小蚂蚁那样,围着阵法外侧团团绕了几圈。
察觉不到一丝破绽和漏洞,连两人先前的气息都在渐渐淡去。无名人顿了顿足,也一下子跳进了阵法中央。
湿地泥滩再次翻涌起来,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乱石、荒草、野芦苇,还有吹拂的水风……一切看起来都和往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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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凹下去一个半圆,将言落月和沈净玄拖入其中。
期间,言落月感觉酷热的烈风刮过她的脸颊,令她不得已闭上眼睛。等再睁开眼时,两人便已抵达另外一处空间。
“好奇怪。”
“这个地方好奇怪。”
沈净玄和言落月同时开口道。
奇怪、诡异、不寻常。这是这片空间带给她们的第一印象。
按照记忆,两人是在泥巴软烂的浅滩边下陷至此,按理来说,这里应该是一处柔软、潮湿、难以挣脱的浅水窝才对。
但实际上,这片诡异的空间里,光线忽明忽暗、罡风时有时无,空气质感略偏干燥。
天空是一种非常肮脏的紫色,云朵是打着卷的旋涡。
天空的颜色和大地的紫赤泥土色混为一体,让人一眼望去,几乎分不清自己究竟站在地上,还是倒挂在天空上。
这片土地给人的感觉如此之神奇,以至于言落月几乎以为,她穿越到了梵高的画作里。
朝四周打量了几眼,言落月的大脑便隐隐泛起晕眩。
她收回目光,捏了捏鼻梁,发出一声头痛的低吟:“不行,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小尼姑冷静地在旁边补充:“是的,它也分不清了。”
沈净玄手上,托着怀表似的指针圆盘。
原本无论沈净玄身处何地,翠绿色的指针都会坚定地指向她在龟族的卧房。
但这一回,指针像是无头苍蝇一样来回摇摆,速度时快时慢。
最疯狂的时候,指针简直摇摆得像个转头风扇,几乎让人担心那根细细的长针会不会突然折断。
“原来这就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感受。”言落月低语一句,“这就是一直以来,净玄你看到的世界吗?”
沈净玄:?
她怎么感觉哪里不对?
“还好吧,贫尼没有太大感触,除了那几个旋涡看起来有点晕人,别的倒是都和往常一样。”
沈净玄自信地指向其中一个旋涡:“我们走吧,那边是北。”
言落月恍然大悟:“哦,知道了,原来那边不是北。”
沈净玄:??
啊?她明明说那边是北啊。
言落月双眼一亮,被小尼姑启发了新思路。她笑盈盈地牵了牵沈净玄的手:
“来,净玄,你还觉得那边可能是哪儿?咱们只需要再排除两个错误选项就行了。”
沈净玄:???
大迷惑,你礼貌吗?
不得不说,在荒野上设立阵法的行为,就和在人来人往的闹市里偷走下水盖、居民小区里不经提醒就乱洒□□一样,属于毫无公共安全意识的行为。
沈净玄回忆了好一阵,终于想起这种缺德手法源自何处。
“这应该不是随意设立的阵法,而是当年伏魔之战中,魔族遗留在人间的陷阱。”
她在庵中读过相应的记录,千年之前,就常有修士被同样的手法俘获。
“……不是陷阱。”一个闷闷的声音蓦然自两人背后响起,“这里是他们的家。”
在这道声音出现之前,无论是言落月还是沈净玄,竟然无一人察觉背后还存在着第三人。
霎时之间,言落月和沈净玄猛地打了个激灵。
她们一左一右,同时转身,手上摆开了防御的手势,将对方形貌收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