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彼此间靠近了些,用眼神互相交流。至于不能摘下白纱的巫满霜,则用手势来代替回答。
凌霜魂:要不要跟上去?
言落月:跟吧。阵法的痕迹,正好就在村落深处。
巫满霜则比了个手势,示意两人回头。
言落月转过头来,只是一眼就发现了端倪。
原来不知何时起,村落地形已发生改变。这变化极其隐匿,完全诞生在无声无息之间。
如今,在他们的背后,竟然已经没有了入村时的那条来路。
“!!!”
这村子极其怪异,既然能一眨眼挪动来路,想必也可以摆弄其他路线的位置。
即使言落月三人转身就走,也未必能够离开。
所以现在,还不如跟着这纸人深入村落腹地。
哪怕里面是龙潭虎穴,也值得闯上一闯。
纸人们七扭八拐,在村落的羊肠小道间穿行。
有时三四个纸人并排行在同一条窄路上,把每个人都挤成薄薄的一片。
言落月三人一边跟着前面纸人的脚步,一边在心里默默记路。
但很快,三人就发现这个办法行不通。
在他们身后刚刚走过的路,也和入村时的来路一样,无声无息地发生了改变。
地标、方向、凭建筑定点……这些常见的寻路手法,在这座孤村中统统失效。
凌霜魂甚至大着胆子,当着纸人们的面,在地上画了个图案做标记。
一弹指后,就在三人的眼皮底下,地上的标记被原地冒出的一栋土屋替代。
“……”
见到这一幕,纸人们围着言落月三人啪啪拍手。
它们不打弯的胳膊肘直撅撅地扬起,僵板板地撞出空虚的声音。
野风呼啸着贯入领头纸人脸上的大洞,将破洞吹得嗬嗬作响,仿佛是对三人徒劳无功的尝试发出嘲笑。
那之后,至少又拐了十七八道羊肠弯,言落月三人终于被领到一座庙宇前。
庙宇高挂的木匾已经蒙上一层厚厚的灰,中间甚至裂开一道显眼的缝隙。
言落月眯起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从灰尘下认出“月老庙”三个字来。
望着那块歪斜的门匾,凌霜魂喃喃自语:“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奇妙的预感……”
言落月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提醒他:“小凌,闭上你的喙。”
论起血缘关系,鹤族和鸦族也有着非常远亲的渊源。
而在这个fg处处林立的凄凉夜晚,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旗杆。
下一刻,原本紧闭的庙门转轴发出吱呀一声,两扇大门同时洞开,露出了里面的布置装扮。
在看清庙内陈设的瞬间,三人整齐划一地倒抽一口冷气。
——棺材!
——在庙宇的神龛之下,本该摆放蒲团的位置,却并排陈列着两口棺材!
“……”
凌霜魂悲痛而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言落月:“小言,你竟然让我闭嘴?”
他们两个之间,到底谁才是预言至今,百发百中,无一错漏的那个啊!
言落月:“……”
言落月哑口无言。
凌霜魂长叹一声,用他身为史官的优秀素养,抑扬顿挫地背诵道:
“龟卜,是一种古老的占卜方式。在天衍数术尚未被总结推算之前,人类和妖族都会采用这种火烧龟甲的方式来占卜吉凶——乌龟,是有点预知的天赋在身上的。”
言落月:“……”
到了这份儿上,凌霜魂甚至还没忘记自己科普野史的宏伟志向:
“按照野史记载,伏魔之战发生以前,妖界占卜的风俗更加直接野蛮。”
凌霜魂半闭眼睛,面现沉痛之色:
“他们会在两族开战之前,抓一只比较倒霉的落单龟龟,将大龟活祭,投入火中,干煸王八……咳,我是说,火烧龟壳,用龟甲开裂的部位和程度,判断此战顺利与否。”
“这种野蛮的占卜方式,在某次获得了吉卜,但战斗却连连失利以后,得到了相应的遏制。”
“据说,曾有某位藏狐长老针对这种情况,提出过一个振聋发聩的问题——不能预料到自己会被抓的倒霉乌龟,龟壳能够给出准确预言吗?”
言落月:“……”
这问题,一下子切中了大众的思维盲点,问得好啊!
果然,凌霜魂随即说道:“自那以后,活龟生祭问吉凶的方式不再流行。但还是有一些部族比较执着——他们占问吉凶时,会特意去挑那些跑得最快的、看起来仿佛知道自己会被抓的乌龟们……”
言落月:“……”
“谢谢你,小凌,我的朋友。”言落月皮笑肉不笑道,“以后有机会去妖界,我就知道要是有人来抓我,千万不要跑太快的道理了。”
凌霜魂谦虚道:“小言不必和我客气,我们的友谊坚若金石。”
他们两个来回斗嘴,双腿却好似扎根般,稳稳地立在庙门之前,任身后的纸人们怎么跺脚催促,也不迈入破庙半步。
与此同时,这两个阵法菜鸡一左一右地来回巡视地面,意图找到阵法变化时的蛛丝马迹。
“不好意思,请你们稍等一下。”
在他们背后,巫满霜一直勤勤恳恳地替两人拦着纸人。
每当有摩擦着小碎步的纸人冲上前来,想要把他们往庙里推,巫满霜就学着言落月的模样,唰地从纸人身上撕一片脸下来。
现在围绕着三人的十多个纸人,只有一个还长着脸。
剩下的那些纸人,面孔都变成黑洞洞的一片,看起来比一开始还吓人。
虽然面对的只是纸人,但巫满霜仍然是一条讲文明懂礼貌的好小蛇。
他声音轻柔,彬彬有礼地预告道:“请耐心等待一下好吗?你再上前三步,我就要撕你了。”
纸人们:“……”
感觉似乎哪里不太对的言落月:“……”
早就发现小巫就是很危险的凌霜魂:“……”
凌霜魂轻咳一声,正欲从自己的记忆里翻找出一两个关于纸人的民俗故事,眼前的庙宇忽然打开了一扇窗。
在无风无雨的情况下,那扇窗户来回开合,看起来仿佛一张嘴巴张大又闭上。
与此同时,庙里终于传来一道声音。
这声音的主人反应速度不快,连带着说话的腔调也慢吞吞的,仿佛刚跟树懒拜过把子,几乎令言落月感到几分回家般的亲切。
“哈……哈……哈……”
那缥缈玄虚的声音,配合着窗扇开合缓缓笑道:“你……好能……说啊……”
“那今天……就……由你来……当司仪……吧。”
“什么?”巫满霜有点无措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我?”
太新奇了,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评价他“能说”。
“不,它指的应该是小凌。”
凭借自己多年以来,和大长老打交道的经验,言落月发出断言。
“一般说话这么慢的,反应回路都比较粗长。我猜,它刚才消化完小凌的野史故事呢。”
三人寂立原地,过了整整一盏茶时间,那声音才幽幽地表扬道:“你……说得……对……”
三人:“……”
凌霜魂微笑一下,扶正自己头上的发冠,将一丝略松的鬓发抿好,姿态端正地拒绝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邀请,我看还是算了吧。”
然而话音刚落,之前还摆在三人眼前的门槛,忽然自行移动起来。
破庙当着他们的面,直接表演了一个违章扩建。
才一眨眼的功夫,门槛就自地下绕过三人的脚底板,一溜烟地蔓延言落月三人身后去了。
换句话说,言落月他们,被这座破庙一口给吞进了庙里面!
“……”
庙宇先斩后奏,把这三人收进正堂内,那声音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谢……谢……了……”
三人:“……”
不,先别谢,你这分明是强买强卖啊!
还有,明明只说要凌霜魂当司仪的,怎么把言落月和巫满霜也装了进来?
这座破庙强行买卖不说,还要卖家买一送二是吗?
四周没有火石击打的声音,但破庙里悬挂的白灯笼,却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
借着几十个白灯笼的光亮,言落月把庙内的摆设尽收眼底。
整间破庙里,最显眼最醒目的,当然是摆在正堂的两口棺材。
这两口黑漆棺材并排陈列,滑盖式棺材板半掩半合。
在两口棺材之间,还拴着一朵已经有些褪色的绸缎大红花——就是那种新郎新娘拜堂时,两人各牵一端的绸缎红花。
庙宇中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神龛,里面既没有摆放神像,也不曾陈列祖宗排位。
供桌上也并无瓜果点心、肥鱼烧鸡。
沾满灰尘的长案上,只倒扣了两本龙凤名帖,还有一把生锈的红色大剪刀。
凌霜魂的目光在剪刀上停留了一瞬,表情便由提防转为沉思。
他四下打量,喃喃自语:“这个布置好眼熟……我应该看过相关的记载资料……”
再仔细一看,庙宇的四壁上,居然还贴了七八张七零八碎的红“囍”字。
虽然这些囍字粘得歪歪扭扭,还都从中间一刀两断,但这个极具代表性的装扮,仍然让言落月心头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再结合刚刚破庙中的那道声音说,它需要一个司仪,emmmmm……
言落月低声道:“我现在,有一个想法。”
凌霜魂也低声道:“求你了,小言,在我们离开这里之前,你不要再有任何想法。”
言落月威胁性地瞪了他一眼,还没等说话,两件衣服忽然从天而降。
这两件衣服红绸为底,彩线为绣,一件是刺龙绣凤的新娘装束,一件是花开富贵的新郎喜袍。
有龙凤喜袍,有张贴的红囍字,还有一个被临时邀请来的司仪。
接下来这间破庙里将要举行什么仪式,那可真是昭然若揭。
言落月:“……”
言落月重点强调道:“这回,我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凌霜魂想了想,很委婉地提出建议:“小言,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说……你或许需要练习一门腹语术?”
言落月:“……”
言落月需不需要学习腹语术,有待商议。
但凌霜魂未来要是不想挨揍,那就最好精修一门《说话的艺术》。
小奸巨猾的一龟一鹤互相推锅,谁也不肯说出那个决定性的语句。
唯有蛇蛇不懂得这里面的套路。
巫满霜皱着眉头,直白又不太确定地问道:“我似乎在人间看过这个装扮……是、是冥婚吗?”
凌霜魂长舒一口气:“你还是说出来了。”
言落月则沉痛闭眼。
三个人里,凌霜魂已经被挑选为司仪。
那么,剩下要去穿喜袍的新郎新娘的人选是谁,岂不是不言而喻。
苍天为鉴,巫满霜可还是个正在补充九年义务教育的小蛇蛇,而言落月也是个仍处在成长期的小龟龟。
言落月震声道:“我们还只是两个孩子啊!”
小蛇蛇和小龟龟是无辜的,他们为什么要遇上这样的灵异事件!
时隔不久,那声音再次响起,仍是慢悠悠的,带着一股上气不接下气的诡意。
它催促道:“快快……开始……吧。”
言落月一左一右给两个男孩各递了一个眼色,旋即反问道:“我们不开始,又会怎样?”
她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地跺了一下脚。
灵气蓄在足底,当即就把月老庙的破地板踩出了一个坑。
一时间,三人全都紧张地盯着言落月脚下。
倘若这次攻击和之前撕纸人一样,没有遭到报复,那他们可就准备拆房子了。
一路引他们来此的精怪,显然不打算再宽容下去。
地板破碎,那缥缈的声音发出一声尖叫。
巫满霜和凌霜魂同时出手,一左一右拉住言落月手臂,把她猛然往身后一扯。
下一秒钟,一道银光从言落月刚刚站立的地面迸发出来,擦着言落月的足尖,自下而上,如同铡刀般在空中划过。
伴随着凌厉的破空风声,这记银光狠狠地斩在庙梁上,留下了碗口深的一道切痕。
那古怪声音叫道:“快开始……快开始……”
它也恐吓道:“这次……不能再……出错……了!再错……就和……现在一样!”
话音未落,几十个有脸无脸的纸人,已经一股脑涌进庙里。
纸人们捡起地上的两件喜袍抖开,伴随着这个动作,一股陈年的血腥气,顿时在破庙中弥散开来。
白纱下,巫满霜目光一利。
而言落月则敏锐地注意到,在两件喜袍上,点染着数不清的、已经凝结成黑褐色斑点的喷溅状血迹。
纸人们步伐僵直地朝言落月和巫满霜走来,眼看就要把两件红衣替他们披上。
那道声音越发大声,仿佛已经等得迫不及待。它来来回回地重复道:“不能出错……不能出错……不能出错……”
言落月和巫满霜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写满了茫然。
别说冥婚了,连正常结婚的习俗他们都不知道。
巫满霜自不必提了。
而言落月在龟族降生五年,至今也没参加过任何一场婚礼。
——他们龟族已经二十年没出过新婚伴侣了,大家根本都不着急结婚!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凌霜魂忽然双掌合拢一击。
“等等,我想起来了。”
“真的吗?”
“小凌,你想起仪式步骤了?”
凌霜魂睁开眼睛,用非常笃定的语调说道:“这场仪式,不是冥婚。”
“什么?!”
凌霜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他指着墙上一分两段的红字,又依次指过两具棺材间的红花,供桌上的生锈铁剪。
“这应该是非常非常稀少的一种风俗,连我也只是看过只字片语的资料……”
“小凌,别卖关子了,你快说吧。”
凌霜魂目光炯炯,一字一顿道:“总而言之,这不是冥婚,这是冥离婚。”
言落月:“……”
巫满霜:“……”
一时之间,过度的震撼席卷了在场所有活物的心灵,让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怕言落月不懂“离婚”的意思,凌霜魂还额外解释了一句:
“所谓冥离婚,就是个字字对译的反义词。既然结两姓之好是结亲,那断两姓之缘,自然就是和离了——同理,既然有冥婚,那就该有冥离婚才是。”
言落月:“……”
不,你不懂,我并不是在震惊这个。
——冥、离婚。
听听这个词,感受一下里面透露出的意味,难道这像话吗?
有些妖尚在喘气,却已经被这破庙归类为“冥”的物种。
而有些妖尚且没有拥有老婆,就要先因为离婚手续失去老婆了!
言落月捏紧眉心,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是真没想到,冥界月老庙的业务承办范围还挺与时俱进,居然都扩大到这种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