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言落月接过这三个月的尾款后,鉴定师才问道:
“我们最近又收购进一批材料,您想要看看吗?”
附近就是乌啼之火秘境,每天都有不同的炼器师转手,往拍卖场卖进大量材料。
一般客户,肯定不会有先看货的待遇。
但对于言必信这种一件拍品就卖出百万价格的炼器大师,规矩自然又不一样。
虽然言落月自己就能出入秘境,但据她所知,封印壁四面八方,材料内容都各不相同。
总会有别人淘到她没弄来的材料,正好今天难得有空,看一看又何妨。
鉴定师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材料都放在后台保管,请您跟我来。”
在前往后台的路上,黑袍炼器师和某个瘦高的男人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不止巫满霜敏锐地抬起头来,就连言落月也发现,这男人在隐晦地端详着自己。
“……”
过了一小段路,言必信沙哑地问道:“刚刚那位,他是什么人?”
女鉴定师平静无澜地回答:“他是我哥哥,也是这座拍卖场的第一继承者。”
这个回答,听起来就很有意思。
言必信仿佛不为所动,只是沉沉地问道:“那么你呢?”
女鉴定师道:“按照出生顺序,我是第二继承者。”
听到这里,黑袍炼器师什么都明白了:“但真正的继承顺序,仍然是靠实力?”
“是的。”
——难怪刚刚那男人路过时,会细细端详黑袍炼器师一番。
女鉴定师能争取来寻踪罗网秘方这一单,想必在她说话的分量上增加了不少筹码。
一路护送黑袍炼器师和他的弟弟(巫满霜:不好意思,但这是个误会)来到储藏室,女鉴定师微微躬身,冲炼器师行了一礼。
“抱歉刚刚令您感到不快,我无意令您经历刚刚的插曲。请您自由选购心仪的材料,我会为您本次的采购打七折。”
言必信谢过了她的好意,最终选出了一对墨色的玄机灵晶。
两片灵晶都是巴掌大小。
虽然它材料珍贵,有着防御神识攻击的作用,但这对灵晶的面积太小,导致它的价格不上不下地尴尬。
言落月却很满意。
“可以用它给你炼一副护目镜。”
她举着晶片,在巫满霜面前比划了一下,笑盈盈地说道:“配上那件银色袍子,你简直酷死了。”
“……”
巫满霜不知道“酷”是什么意思,但这不妨碍他听出言落月语气中的肯定之意。
当下他就决定,以后不出门的时候,可以多穿穿那件银色的法衣。
用非常便宜的价格,淘到了合适的材料,言落月的心情就像捡漏一样好。
在回去的路上,她脚步轻快,连伪装出的沙哑音调,都比平时要平滑一分。
巫满霜问道:“那个女鉴定师,她是故意把情况透露给你的吗?”
言落月沉吟片刻:“以我平时和她相处的经验来说,她私下里不会做这种小动作,反而在工作上更用心。”
简而言之,这位严肃的女鉴定师,在“变通”二字上,基本就是甄卓儿的反义词。
“不过,即使她是有意为之,既然她说让我们当成什么都没发生,那我就当成什么都没发生。”
说白了,言落月只是在此停驻一年,捡破烂、拆副本,外加在姬轻鸿的压榨下不断学习。
这座新建起的拍卖场无论归属于谁,都和她关系不大。
言必信只需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大客户就足够了。
巫满霜应了一声。
下一瞬,他忽然不动声色地回了一下头。
在巫满霜做出这个动作之后,黑袍炼器师笼罩在兜帽里的耳朵,忽然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尽管他们两个做出这个动作的时间相差了一秒,但这还是言落月第一次如此警觉——她不是凭借巫满霜的动作,而是靠自己的感知发现了异样。
这些日子以来,姬轻鸿长久针对言落月的特殊训练,已经在她的身上体现出效果。
巫满霜自然没发现言落月的小动作。
他拢了拢自己的斗篷,若无其事地对言落月说道:“你先走吧,我回刚刚那座拍卖场买点东西。”
“……”
言落月强行忍住了没有笑。
这个借口,自然是一眼可见的拙劣。
但……唉,巫满霜已经够努力的了。那么实心眼的一条小蛇,还是头一次试着把她支开呢。
“哦。”言落月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一样地应声,“那你去吧,我先回去了。”
然后,做出上述发言的言落月,在巫满霜离开后不到一盏茶时间里,就对小蛇进行了一个绕背。
她刻意用上了姬轻鸿传授给她的技巧,并且同时运起了龟族秘技龟息功。
言落月也是误打误撞地发现,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其实相当吻合龟族的种族特点,并且发扬了龟族的种族天赋。
比如当这门功法运转到极致的时候,言落月的存在感,就像是一块附满了青苔的的石头。
言落月潜行的很小心。
等她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那个鬼鬼祟祟的盯梢者,已经被巫满霜单脚踩在了地上。
这种事,办起来都是一回生两回熟。
特别是,巫满霜还极其擅长学习。
比起第一次发觉背后有人盯梢,拿出来和两个朋友分享消息时的生疏。
这一回,巫满霜已经能姿态熟练地独立处理此类事物。
“哦?当真不打算说吗?”
巫满霜轻柔地问道,语气听起来不大认真。
于此同时,他慢条斯理地摘下自己的手套。
小心翼翼从大树后伸出半颗脑袋的言落月,对此大开眼界。
——好家伙,她光知道小蛇擅长学习,但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擅长!
这一刻,姬轻鸿的神态语气,简直被巫满霜模仿了个十成十。
忽然之间,言落月福至心灵,明白了为什么巫满霜打算支开自己,独自对付这个盯梢者。
当然不会是“为了保护言落月脆弱小心灵”这么小白花的理由。
此处的真相只有一个:
在将一门新技能用于实战、场面可能显得有点中二、而且还有可能失败的时候,像巫满霜这么认真的性格,当然要自己先训练好了,再拿去和损友们展示。
而言落月,她就和你生命中的每一个损友一样。
在见到这一幕后,言落月不但没有默默退开,反倒双眼发亮,看得更认真了。
假如说,从前的巫满霜是靠着衣装打扮,配合自身的神秘气质,令人感到恐惧。
那现在的巫满霜即使抛去斗篷,光凭那副捉摸不定的语气,和他自身阴郁气质带来的强烈反差,也足以令人感受到他的危险。
被踏在脚底的跟梢者没见过从前的巫满霜。
但听着头顶含笑的声音,他感觉,这一刻仿佛有条毒蛇,正懒散缓慢地绞紧他的颈子。
他当机立断地说道:“是俞姑娘!是俞伏凝姑娘让我跟着二位。”
“因为二位之前和大少有些接触,所以她派我盯着二位,看大少的人有没有联系你们——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已经都说了,求求小少爷放过我吧。”
大树背后,言落月眉梢一挑,对这个答案感到有点意外。
不等言落月理清脑海中的头绪,听见这个回答,巫满霜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是这样吗……但我却不太信啊。”
巫满霜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说来惭愧。我至今还没有研究出,可以让人脱毛时不掉头发的方法。”
“——但幸好,我已经研究出了,会让他们觉得头发脱落也没关系的方法。”
巫满霜很客气地问道:“你想尝试一下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用自己裸./露的手指轻轻在对方眉心上点了一下。
这一刻,姬轻鸿恶趣味的思维逻辑,和巫满霜彬彬有礼的处事风格,在同一片好学的肥沃土壤上,催生出了强买强卖的种子。
旁观这一幕的言落月:“……”
心情有点复杂。
此时此刻,言落月终于知道了孟母为何三迁。
虽然平时对着她和凌霜魂,小蛇仍然纯真又善良。
但言落月觉得,再这么跟姬轻鸿学下去,巫满霜以后对外的名声,可能会变得很可怕的样子……
巫满霜脚下,那个被抓住的盯梢者,忽然发出一声剧烈的惨叫。
这叫声跟杀猪的声音太过类似,连十步远外的言落月都被吓了一跳。
巫满霜飞快地激灵了一下。
见盯梢者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他迅速恢复平静,十分礼貌地淡声问道:
“你已经感觉到不舒服了吗?”
——其实,他没有加其他料,所以应该不会不舒服的。
但也难怪此人会叫得这样惨烈。
因为短短的几息之间,他从发顶到发梢,满头青丝居然都变得绿油油、亮晶晶、像是黑夜里唯一的那颗星!
言落月:“……”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对于审美保守的修仙界来说,如此鲜艳的合成荧光绿,大概可以归类为一种精神摧残。
那人握着自己的头发,拼命地想从巫满霜脚底挣脱出来,嘴唇颤抖得像是桌子边缘被拨动的直尺。
“你对我做了什么?!”
巫满霜笑了笑,直起身来,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曼声道:“有人曾经和我说过,世上的事,不能都用杀人来解决。”
“我虽然还不太理解这句话,但我一直很听她的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刚刚触碰过对方眉心的手指,隔空在此人的轮廓上虚虚描画。
每画到一处,巫满霜的手指就停留在哪个部位的上空。
“放心,我不是那么冷酷残忍的人。所以接下来,你只会从头发、到脸颊、再到嘴唇……一路向下,变成一个浑身上下都绿油油的人。”
被威胁的盯梢者:“……”
悄悄旁听的言落月:“……”
言落月觉得,小蛇可能还不懂“绿”这个字,在人类文化中高级又隐晦的含义。
毕竟,连他本身都是那么一条晶莹又漂亮的小青蛇呢。
但能在无意的情况下,精准直击痛点颜色……
啧,这还真是纯天然又不自觉的黑。
巫满霜继续形容道:“等你从头绿到脚,爱着你的朋友们就会把你种在地里,为你浇水、捉虫、培土、再撒上丹药肥……”
说到此处,不知道是不是联想起了自己的朋友,巫满霜伪装出的温和语调,不由变得真切而柔软。
但听在此人耳中,他只想当场逃命,写一本名为《变态的诞生》的回忆录。
唰地一下,巫满霜猛然转身:“——就比如说,你那位正藏在我身后的朋友……”
下一秒钟,巫满霜冷厉的目光透过白纱,精准地和悄悄露出半个脑袋的言落月相对。
后半截话生生卡在巫满霜的嗓子眼里,戛然而止。
“……”
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
随后,巫满霜收了收自己过于豪放的踩姿,微微垂头,在言落月的注视下一秒变乖。
巫满霜非常收敛、非常礼貌地跟脚下的盯梢者道歉:
“不好意思,我误会了,来的其实是我的朋友。”
盯梢者:“……”
巫满霜冲着言落月笑了笑,语气稍微有点紧张:
“我还是没研究出脱毛的毒素……不过你看,我发明出你之前提到过的植物人了。”
言落月:“……”
神他妈的植物人。
单脚沿着此人的胸膛、咽喉一路向上,巫满霜果断压住了盯梢者的嘴,制止他向言落月转述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
但其实,这是巫满霜想太多了。
这个盯梢者,他怎么可能跟言落月转述自己的遭遇。
他眼看着言必信从树后走出。
黑袍炼器师和眼前这个小变态,作着如出一辙的打扮。
他俩身高一大一小,就仿佛变态里的试用装和正式装。
再联想到植物人的创意,就是由这个更大的黑袍炼器师提出……
一瞬间,盯梢者脑子里闪过一千八百种自己可能会有的遭遇,双眼瞬间被泪水湿润。
在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地上的时候,他还努力地转了转眼球,想趁机看一看,自己伤心的眼泪有没有变成荧光绿。
“让我说!”
男人拼命甩头挣脱巫满霜的鞋底,一股脑地把事情经过都说了。
“不是俞姑娘派我来的,是俞大少派我来的!他让我跟着你们,看你们和俞姑娘之间,有没有私下里的接触。如果有就报给他!”
“他让我尽量不要被发现,假如被发现了,就把来路推到俞姑娘身上。”
这人闭着眼睛大喊道:“——他说你们会给星河拍卖场一个面子,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听到此处,言落月微妙地扁了一下嘴。
嗯,这样就对了。
之前盯梢者交代的时候,逻辑非常圆融。
但在直觉上,言落月还是感觉有哪里合不上。
倒是巫满霜,他竟然能在第一时间判断出这是个谎言,进步实在太……嗯?
言落月看见,巫满霜换了个站姿,然后不太自在地动弹了一下。
他浑身上下的气质里,都透露出一股熟人才能分辨出的后知后觉。
——什么,我就随便诈你一下,你居然还真的在说假话?
言落月:“……”
好家伙,你表演的可不像是随便诈的。
没有感情,全是技巧。
就连她都被巫满霜的演技给欺骗过去了!
注意到言落月有点无语的表情,巫满霜重新戴好手套,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解释道:
“我那时……是在跟他开玩笑。”
简而言之,他是在完成姬轻鸿留给他的作业。
但或许是受巫满霜的性格影响,他连玩笑都开得太认真,最后居然拔出萝卜带出泥。
心念电转,言必信俯身下去,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回去告诉你们大少,内斗是你们拍卖场自己的事,我不参与。但他再这样胡乱试探,结果可就不一定了。”
来者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巫满霜松开力道,冷冷地撇了一下头:“你走吧。”
盯梢者期期艾艾:“那个,植物人……”
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巫满霜沉着脸,摘下手套,伸手在此人眉心一碰。
刹那之间,这人浑身的毛发都脱落干净。
“快走!”
眼看盯梢者跑走,巫满霜略微有点沮丧。
玩笑成真这件事,让他分不清自己算不算完成了作业。
不过嘛……
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巫满霜俯身,捡起地上荧光绿的头发卷了卷,收好。
言落月奇道:“你拿它干嘛?”
巫满霜:“交作业。”
两人转了个身,重新往内场的方向走去。
巫满霜问道:“这次的事,你当真不打算追究了?”
在巫满霜心目中,对言落月——以及言落月的马甲心怀恶念这件事,罪名是很重的。
要是言落月不追究的话,那就他来追究。
等封印壁被破解完,至少也要挑个良辰吉日,去蒙那位俞大少一顿麻袋。
言落月笑道:“他们继承权的内斗,又不给我分红,我参与干嘛。不过,我接下来可能会多卖俞姑娘一点有用的东西,顺便解解气吧。”
回答完了这个问题,言落月也有点好奇道:
“像今天的事,要是你不打算开玩笑的话,本来会怎么处理?”
巫满霜看起来有点惭愧:“如果他实在不说,或者执意骗我,那我也没有办法。”
有段时间,巫满霜被言落月和凌霜魂轮流提醒,不到关键时刻,不要放出剧毒的杀手锏。
所以说……
“最多打他一顿,找个容器把他装上,然后托人送他回去吧。”
“嗯……嗯?”
言落月品了品,忽然感觉这个形容听起来很是不祥。
“等一下,为什么要找容器来装?”
巫满霜微微一愣:“被我打完以后,他四肢瘫软不能动。让人一路光秃秃地拖着回去,不太人道吧。”
好像是这么回事,但又仿佛有哪里不对。
言落月理了理自己的思路,感觉问题还是出在……
“你要用什么容器装他?”
巫满霜沉吟片刻,迅速回忆了一番自己曾经见过的、大小合适的众多容器。
他试探性地问道:“棺材?”
“……送到哪儿呢?”
巫满霜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都没有自理能力找不到路了,那当然是送到那位俞大少的家门口了。”
言落月:“……”
言落月凝视着巫满霜,很久很久,沉默不语。
她发现了,小蛇身上有一种自带的挑衅天赋。
如果他生在古代的话,没准特别适合写檄文。
只要一封亲笔书信射进敌方兵营里,先前龟缩不出的敌阵大将,估计刚读两三行就要出营找他拼命。
而言落月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巫满霜的这种挑衅天赋,在第二日里,更加展现的淋漓尽致。
姬轻鸿看了看巫满霜递到自己眼皮下的绿色头发,很感兴趣地笑了笑。
“这是什么?”
巫满霜认认真真地回答道:“一种高价收购来的特殊青草,十分鲜美可口,师尊请慢用。”
言落月:“……”
姬轻鸿:“……”
眉头微挑,姬轻鸿语气越发轻柔和蔼:“好孩子,你是在和我开玩笑?”
巫满霜瞬间松了一口气,露出“太好了,我终于完成了作业”的释然表情。
——姬轻鸿要求他开玩笑,他完成了。
——姬轻鸿要求被开玩笑的人认出那是个玩笑,他也完成了!
巫满霜很乖地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个玩笑。”
姬轻鸿:“……”
言落月:“……”
静默,此时的气氛唯有静默。
敬佩,现在言落月心中只剩敬佩。
而今天的巫满霜,依旧好学并优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