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言落月曾经听过一个著名的人性问题, 叫做“电车难题”。
大致意思为,一辆刹车失灵的电车行驶在轨道上, 前方有五个违规横跨轨道的行人。
如果不能及时停车,将带走这五个人的生命。
但如果把电车拐到废弃的备用轨道上,就将带走另一条遵守交规的的生命。
身为司机,应该在此时调转车头吗?
这道题还有无数种变种:
比如说,假使那违反交规的五个人,刚刚杀人放火, 那遵守交规的一人,却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曾经拯救了三百条无辜的生命。
又或者,五人里有四个都是积善行德的好人, 但第五人却曾杀死那个遵守交规之人的父亲。
你要为了四个积善行德之人调转车头,还是要在杀人凶手面前,把被害者的儿子也一并碾死?
这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也分不出是非对错的问题。
最正确最标准的做法,应该是永远不要来做这道题。
……
楚天阔当然没有听说过“电车难题”。
但这并不妨碍在他心念电转之间,窥破了灰雾的险恶用心。
“好啊。”楚天阔笑着说道。
与此同时, 银袍少年拔剑出鞘,飒沓转身。
三尺青锋溅的寒光, 好似雪域里终年不化的山尖,而凌厉扑面的剑罡, 则比寒冬腊月的刺骨冷风更为无情。
楚天阔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回身将那片灰雾给刺了个对穿!
下一秒钟, 楚天阔的四肢再次失去控制。
灰雾被剑风撕裂成两半, 却又在下一刻重新合拢成完整的一片。
这魔物桀桀怪笑起来, 阴嗖嗖地说道:
“很有勇气, 也很有魄力。只不过, 无论是剑气、法诀、符咒还是佛道金光,都伤不得我半分。”
扁平的灰雾向外舒张了一下,又重新收紧,就宛如人类伸长四肢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或许是因为攻击无法伤害到这灰雾分毫,它甚至没有计较楚天阔刚刚的冒犯。
灰雾再一次松开楚天阔的手脚,冷酷地命令道:
“好了,我们接着做你该做的事吧——从这两个人之中,选一个杀了。”
下一秒钟,剑锋闪动。
三尺冷铁没有一丝犹豫,追云逐电般落向楚天阔自己的脖颈。
隔着一道高山云影般的寒光,魔物只见楚天阔背脊笔挺,双眼明亮。
在自刎的前一刻,这少年毫不掩饰地对它露出讥笑。
“……”
灰雾及时拉扯住了楚天阔的动作。
它庞大的躯体在半空中沉浮了两下,似乎被楚天阔的不按常理出牌的举止,惹得有点烦躁。
先前那自刎的一式,虽然寒锋未至,而剑气已到。
楚天阔的脖颈上渐渐浮现出一条细细的血痕,一颗颗小米粒大小的血珠渗了出来,顺着伤口往下流淌,将银衣的衣襟都打湿一片。
灰雾不悦道:“我让你在这两人中挑一个杀,可没让你挑自己杀。”
楚天阔浑身受控,四肢僵硬难动。
但听见灰雾的质问,他却偏偏眉头一扬,笑得露出雪白牙齿。
“我这口剑不会杀人,只会杀己。”
“——你猜怎么着?魔畜,我不上你的当。”
今天这灰雾把他领到两个笼子前,挑一个恶行累累的罪犯,和一个无辜的村妇让他杀。那明天呢?
明天会不会关一个小偷,和一个摇摇欲坠的老人,让他选着来杀?
后天呢?大后天呢?
山茶镇这巴掌大小的镇子里,哪里有那么多罄竹难书的犯人?
这样的选择题做到最后,早晚要从死刑犯杀到累犯,再从累犯杀到初犯。等到大牢里的那批人杀完,关在木笼子里的,就只有最无辜的镇民了。
有一种地理现象叫流沙。
双脚踏进流沙的范围后,一开始可能只是没过脚面,随后就要淹过小腿,再之后是大腿、小腹、胸肺……直到连人头都陷入流沙坑里。
被流沙缠住的旅人,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如果没有外力援救,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寸寸地下沉。
所以最明智的决定,永远是不要在流沙上踏上第一步。
灰雾“嗯?”了一声,楚天阔的双臂就在背后自动绞紧,像是被麻绳套着反拧成了麻花。
撕裂般的痛处自双肩传来,楚天阔反倒仰天大笑。
“这么容易就恼羞成怒吗?”
灰雾转到了楚天阔背后,他不能看清敌人的身影。但饶是如此,楚天阔仍然用余光给予轻蔑的一瞥。
“野兽越是龇牙咧嘴,就越显出它的虚弱。你越是想用这种伎俩逼我屈服,就越是显出你的无能。”
灰影阴沉道:“那你在笑什么?”
楚天阔笑得更响亮:“我自笑我的,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这魔物把他置身于如此险恶的选择中,无非是想看他的痛苦、懊悔、绝望和悲伤。
那楚天阔偏就要笑,要痛痛快快地大声笑!
朋友若有所求,楚天阔可以压上全副身家。师弟妹若有所愿,楚天阔愿意舍去一条性命。
但敌人越想从他身上榨取什么,楚天阔就越要吝惜什么。
对方想以他的悲痛和消极为食,那楚天阔就要像个不屈不挠的弹簧一样,即使被压到绝地,也要一跃而起,再兴高采烈地把对方饿死!
“你现在倒是笑得很好听。”灰雾不阴不阳地说道,“可是别忘了,你还有一双师弟妹……”
楚天阔的大笑声渐渐降低。
然而那丝开阔的笑意,却一直保留在了他的嘴角。
“不错,楚某人还有一双爱若珍宝的师弟妹。”
楚天阔朗声道:“正因如此,我才相信我师弟妹也一样不会行差踏错。”
“你若让他们来做这个选择,他们只会自刎得比我更快,自刎得比我更早……我们三人黄泉相见,那才不负这一生的相交。”
“……”
灰雾波动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挟制楚天阔的方法。
很快,它慢吞吞地说道:“我也可以控制着你,让你把长剑刺进那村妇的胸膛……”
楚天阔不屑地往地上一啐。
“你当然可以。然而我只听说过,罪人在持刀砍杀后,把罪人判死,却没听说过刀也被判死的。”
“你若使用我如同使用一柄刀剑,那我就把自己当成刀剑。我宁愿事了后拔剑自刎,给她赔一百次、一千次的命,也不遂你这魔畜的诡计。”
“……”
灰雾猛地乍成一大蓬,向上腾起又重重落下。
与此同时,楚天阔被一股力道控制着,强行双膝弯曲跪倒在地,膝盖在青石上磕出碎裂般的重响。
他的手臂仍然反拧在身后,肩头的肌肉早已撕裂,皮肤下渗出青紫凝结的血块来。
少年笔直的脊背被那力道强挟着弯曲,直到他青筋毕露的额头也贴在地上。
然而,即使被控制成这样一个伏法认罪般的屈辱姿势,楚天阔的笑声仍未断绝。
土尘在大笑中呛进他的口鼻,楚天阔一边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一边高声吟道: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
楚天阔又被丢进之前关押他的空屋子里。
灰雾像是一片暴雨前的积雨云,缓缓地贴在屋顶上盘旋。
楚天阔躺在板床上,目光直接正对这片灰雾,连头都不用抬。
他用一种深思熟虑般的语气打探道:“你刚刚说,剑气、法诀、符咒,甚至佛道金光都伤不聊你。我的剑之前从你身上劈开,感觉轻薄无物,就好似斩开一片空气。”
灰雾当然不会傻到自曝其短。
它漂浮盘旋在楚天阔上空,对楚天阔的喋喋不休冷眼旁观。
“要是普通物件都碰不到你,你的魔生中,究竟该错过多少乐趣?”
楚天阔时不时地转动一下眼睛,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跟这片灰雾搭话。
他且言且笑,同时发挥自己丰富的想象力:
“就比如说,马上就要到春天了,春天是放风筝的好季节。你这形状七仰八叉、犬牙差互,外貌如此不规则,只要在尾巴上栓一条细线,天然就是个很有个性的风筝。”
“哦对了,你甚至不用放飞,就能自己往上飘……假如你身上能挂住东西,我在你尾巴上栓条细线,岂不是能在今年的放风筝大赛里屡战屡胜?”
楚天阔一边描绘着那个场景,一边在自己勾勒出的场景中笑了起来。
灰雾大概忍了又忍,直到此时终于听不下去。
它的声音雌雄莫辨,又细又冷:“你已经不停口地说了整整两个时辰了。”
“可不是嘛。”楚天阔笑道,“说的甚至有点口渴,能招待我一壶茶水喝吗?”
假如灰雾也有眼睛、能用神态表达心情,那此时此刻,它大概满脸都在盘算着,怎么让楚天阔咬断自己的舌头,再把断舌连血一起吞下去。
楚天阔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危机的降临一般,悠然笑道:
“我都已经说了两个时辰,你却还一直盘旋在上面监视我,距离不远不近……看来给你吃欢乐的感情,无法伤害到你,是吗?”
灰雾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只不过,就算你把嘴皮子说烂,我也分毫无伤,甚至还能吃上两口。”
楚天阔当场打蛇随棍上:“——哦,也就是说,你也能以快乐为食,但就只是挑食而已啊。”
挑挑眉毛,楚天阔的口吻放得亲近了些:
“不是我说,魔兄,负面情绪吃起来是什么口儿的?是甜是咸?我光是听着,就觉得带一股泔水味儿。你日日拿这些东西下酒,是不是也太委屈了一些?”
灰雾冷笑道:“那自然是你人类无法理解的美味佳肴。”
“真的吗?”楚天阔打死不信,“臭脚丫子味儿吧?”
他眼也不眨地一连报出一长串名单,每一项听着,都会让食客想把他摁死在咸菜坛子里。
“八尺大汉的汗脚味儿?狐臭患者的腋窝味儿?尸体腐烂三天三夜冒泡长蛆味儿?或者是……”
灰雾大概忍了小半盏茶时间,终于忍无可忍。
另一边,楚天阔仿佛报菜名一般,好像可以就这样无穷无止地说下去。
说到后来,他甚至还掌握了编排的心得,越说越押韵了!
忽然,楚天阔的牙齿在人为控制下,重重地磕上了舌头:“——哎呦!”
世界总算安静了。
然而片刻以后,楚天阔拖着受伤的舌头,含糊笑道:
“你也爱吃,我也爱吃,看来,咱们两个谁也不服谁。”
“不如这样,你给我整顿一桌酒菜,让我美美地吃上一顿,你顺便尝尝我的心情——烧花鸭、焖白鳝、蟹黄酱、樱桃肉,我保证我吃每道菜时,洋溢出的心情都不一样。”
这番把戏,自然轻松被灰雾看破。
它阴沉地问道:“你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怎么不去劝老虎改吃素?”
楚天阔微笑道:“你如果现在放了我们三个,我出门后见到的第一只老虎,我一定劝它吃素。”
“你做梦。”
“所以你想让我闭嘴,那也是做梦。”楚天阔哼笑一声,继续报名儿。
“这负面情绪,就是墙角霉菌拌臭酱味儿、打扫了十年鸭棚的鸭臊味儿……”
“……够了。”灰雾沉沉地说道。
然后当天晚上,居然真有人整顿了一桌酒菜,送到门前。
楚天阔被灰雾下了剑,并且只有两根手指和手肘以下能懂,却不妨碍他一口菜一口酒,菜汤还拌拌饭地吃得很香。
“其实在克服口味这事上,我有经验。”
楚天阔一边吃饭,一边推心置腹地交流道:“我从小爱吃肉不爱吃菜,让我吃菜,真比劝老虎吃素还难。后来我犯了错,师尊罚我吃一个月的斋饭,我可真是……”
“怎么?”
“越吃越香了!”楚天阔大笑道,“饭还有不好吃的?”
“一连吃了一个月素,每种菜蔬越吃越清甜。菠菜焯水就是滞甜,生菜是清甜、萝卜是水头足足的甜、就连香菜都是涩甜……”
说到最后,楚天阔意味深长地反问道:“哪怕你现在把我剃成秃子,让我去寺庙里啃二十年菜叶,我也一样能吃。口味这东西,也未必不能改啊?”
“……”
灰雾没有说话。
但它在楚天阔外溢的情绪里,品尝到了一丝希望。
……
希望的泯灭,和它到来时一样无影无息。
第二日,仍然是那片空旷的、摆着两个大木笼的场地。
楚天阔紧咬牙根,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在他无法动弹的手背上,渐渐暴起两三根清晰的青筋。
他咬牙道:“你……”
原本被分别关在两个笼子里的一男一女,不知何时已经被合在了一间笼子里。
那罪囚透过凌乱发臭的头发,对楚天阔露出了一个张狂又疯狂的笑容,那是明知道自己已经行至末路的恶人,对整个世界的挑衅。
至于那村妇……
她衣冠不整地死去,粗布外衣被撕成几片。
还未凝结的鲜血,从她身下缓缓渗出,汩汩地将泥土染成深腥的颜色。
灰雾不紧不慢地盘旋在楚天阔上空:
“这男人是个秋后问斩的强盗,曾犯下杀人、劫掠、奸./污……十余桩罪行。我确实曾告诉过你。”
楚天阔沉声道:“但你没说……你要把他们关在一起。”
假如灰雾有面目,它现在一定在得意地笑:“是的,你要为此指责我吗?”
这魔物喃喃近乎耳语:“不错,你只管把罪责推到我的身上,你就仍然清白、仍然干净、仍然可以装作这女人本就要死——即使你昨天本可以救下她。”
“……”
那片积雨云似的灰色阴霾,在半空中扭动,像一条粗壮的、沾满灰尘的蛆。
它兴奋地提示道:“你知道这村妇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吗?”
“——就在你昨晚和我有说有笑、有酒有菜,想劝老虎吃素,引诱我尝试改换口味的时候呢。”
那丝淡薄的希望味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痛恨。
灰雾发出一种咂嘴般的声响,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说,绝不会让我得逞的吗?”
“你笑啊,楚天阔?何妨继续大笑、继续欢乐、继续兴高采烈、不折不挠……”
楚天阔眼尾的肌肉,重重地抽搐了两下。
假如如此轻易地让敌人得逞,那便等同丧失斗志。
可他望着眼前此情此景,如果还能欢乐起来,那岂不是没有心肝?!
木笼中,那个犯人反倒大笑起来。
他扑上木笼栏杆的边缘,眼中射出饿狼一样贪婪的绿光。
“是啊,老子被关了九个月,昨天总算用这小娘皮开了荤。我做梦也没想到,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有这样的好事!”
“……”
那条在天空中扭动的蛆虫,仿佛开膛破肚地钻进了楚天阔的肺腑。
灰雾松开了对楚天阔的压制,可他竟然没能第一时间拔剑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