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九十章(1 / 2)

    正始帝在沉思。

    刘昊小心翼翼地给陛下端来茶水, 陛下已经维持这个动作整整半个时辰,不知是怎样的大事,惹得陛下如此上心。

    良久, 帝王看着已经凉了的茶水, 语气古怪地说道:“刘昊,你说准备一场婚礼, 应该怎么做?”

    刘昊的脸色微变,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沉着地说道:“陛下, 礼部那里应该留着从前几位先皇婚礼时的章程。”

    正始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那不一样。”

    是了, 莫惊春怎么能跟他们一样?

    刘昊见陛下的反应如此, 便笑着说道:“陛下, 难道您是想要跟夫子举办一场婚礼吗?”

    正始帝堂而皇之说道:“为何不能?”

    刘昊:“不是不能, 只是如果要走章程,礼部跟太后那里,未必会……”

    正始帝踹了刘昊一脚,那力道不大, 但确实带着薄怒,“寡人难道不知, 还需你来说?夫子面薄, 又在乎外界声名, 寡人自然没想着大办特办,而且公之于众, 岂非要将夫子纳入后宫?”他的声音透着少许古怪。

    刘昊这心神微动,“陛下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正始帝懒洋洋地说道:“寡人从前又何尝想过要将夫子压在后宫中?”念想总归是有, 将莫惊春彻底束缚起来, 让他满心满眼都只能看到公冶启, 让夫子的心神中再看不到任何一人的存在。

    正始帝怎会没想过。

    他不仅想过,还蠢蠢欲动地准备过。

    如今不管是东府,还是长乐宫……如果莫惊春愿意将各处都掀开来看一看,必定能发现某些深藏罪恶的东西。

    夫子说得不错。

    帝王这份情感浓烈着实让人痛苦,可再是荆棘痛苦,他也绝不可能撒手。正始帝的性格如此偏执,一切不可能为之事,他不仅偏要勉强,更要力求完美。

    既这世上两情相悦之人都该有个完美结局,那他们也该有才是!

    刘昊熟知陛下的言行,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推测出了陛下的想法。

    正始帝想要一场属于他跟夫子的婚事。

    这婚事未必需要如何盛大,仅仅只需要他与夫子两人。

    一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婚事。

    ……这可真是。

    刘昊从未想过,正始帝也会有这般纯情的时刻。

    看重情爱……

    这在帝王家不说是少有,更应当是只此一例。

    世间好颜色的娇花如此之多,偏偏正始帝一朵都看不中,只爱慕那翠绿无声的绿植,甚至只要这株,再无他求。

    刘昊低声说道:“陛下,奴婢这就去准备。”

    “不,不着急。”正始帝的手指敲击在桌面上,像是在沉思,“寡人要的是最好的,你先去礼部那边要个章程。”

    刘昊瞧着陛下这意思,不仅是要还亲自准备,还要一一插手细节。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刘昊想起从前宗亲结婚那样盛大繁华的步骤,不由得流下一滴汗来。依着陛下如此上心的模样,必定是精益求精,短时间内必定是拿不出一个完美的法子。

    怨不得陛下很有预见性地说了那句。

    确实是不着急,急也急不来。

    莫惊春那边,却是不知道陛下已经如此上头,甚至已经兴冲冲地开始计划婚袍的布料。那一日,他从东府回家的时候,到底是快深夜,勉强是将带回来的糕点送去桃娘的院子,自己便径直躺倒在床榻上。

    莫惊春躺得像是一具尸体。

    他觉得自己也真真像是具尸体,已经活得没脸没皮,面子里子全部都破碎了。

    正始帝怎会有如此厚脸皮,这真叫莫惊春百思不得其解。

    桃娘次日醒来的时候,拖着莫沅泽,然后还抱着小小的安娘来找莫惊春,趁着莫惊春还没去上值的时候,他们分享了那份重新热过的糕点,然后莫沅泽抗议自己并不喜欢吃甜腻的东西,被桃娘一语击中。

    “是因为大嫂跟你说了要议亲的事情,你才会突然不想吃吧,是不是连义哥跟你说了男子不能吃甜的,没有女郎会喜欢?”桃娘继承了莫惊春的敏锐,一下子说出了莫沅泽心里的担忧。

    莫沅泽磨牙,但是又不舍得打桃娘,只能气呼呼地说道:“现在就议亲,这也太早了吧!”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是小孩,只是从前就见识过了母亲独自一人在家的感受,即便有小叔在,可是那种长久的孤独不是轻易能排解。

    他还不懂情爱,却下意识觉得那不是好事。

    他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子也是如此痛苦。

    莫惊春笑着说道:“现在只是相看,若是你坚持不要,想要闯出功名再来,那也无妨。大嫂那边我与她说说便是了。只是你近来可会水了?”

    莫沅泽之前可不怎么会游水,毕竟生长在北边,即便是有江湖,可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去学习?若不是莫惊春点了一句,他都没想起此事的重要。

    莫沅泽:“已经可以游出去一段距离了,不过还是得再锻炼一些时日,如今若是我轻易落了水,都不一定能爬上来。”

    桃娘:“兄长都不会水,先前居然还试图下水去救人。”

    桃娘不经意提起彭家的事情,让他们几人都陷入了沉默,唯独被桃娘抱在怀里的安娘啊啊了两声,胖乎乎的小手试图去抓那桌上最后一块糕点,被莫沅泽眼疾手快拦了下来,无奈地说道:“不可能吃了,你刚吃另一块,小心牙齿都没了。”

    安娘的嘴巴有碎屑,被桃娘细心擦去。

    安娘嘀嘀咕咕地骂着哥哥坏。

    莫沅泽哭笑不得,心情明快了些,看着桃娘说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不必去管他们,莫家的儿女,怎会受这些束缚?”

    莫惊春颔首,笑着说道:“沅泽的话没错,不管外界如何,女子可不必如他们嘴上那么过活。别的不说,若是桃娘愿意,也不是没有女官的前例。”他摸着桃娘的头发,声音轻柔下来。

    “想做什么便去做,无需压抑自己。”

    莫惊春说完这话后,便匆匆去上朝。

    哪怕是最开始的彭家,都没想到一件好事会变成坏事,甚至让整个彭家都成了朝廷热议的重心,不过不管是哪一方的说辞,也只在朝上宣议,正始帝从未给出过评价。

    帝王撑着下颚坐在台上,漫不经意地听着下面的人争论,仿佛像是在看人耍猴。

    正当不知道多少次听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候,正始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然后勾了勾手指,让身后的刘昊出列。

    刘昊站在台前,轻咳了几下嗓子,突然大声朗诵起了一篇文章。

    行文优雅美丽,不论是结构还是用字都异常精准。

    便是再苛求的大家,都不能否认这是一篇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优美文章。

    刘昊朗诵完后,笑着说道:“这是太后娘娘在十二年前,所做的文章。今日上殿前,娘娘突然心神一动,想让朝臣都与之共享,若是诸位大臣有异,可下书意见,与太后娘娘一起探讨。”

    这便是太后无声无息的表态。

    方才在大加议论的官员就像是被掐住喉咙一样,尴尬地说道:“太后娘娘这是逾距了吧?这……后宫不可干政……”

    刘昊漫不经意地说道:“您这话却是错了,如今这热议遍布坊间,百姓可说得,大臣也可说得,男子说得,女子自然也可说得。”

    正始帝什么都没说。

    可既然太后娘娘的话借由刘昊的口传到前朝,却也无声表露了正始帝的不耐烦。

    这烦了十来日的讨论才暂时蛰伏下来。

    下了朝,许伯衡等人被正始帝薅去议事,走在宫道时,正始帝甚是不耐地说道:“这群人怎忒多话?朝上的事情可是不少,却是开始折腾起女人是不是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歪门来?这么多事,怎么不想着去西北扛异族呢?”

    薛成踱着步走在后面,“陛下,有些人不过自己心胸狭窄,这才枉顾了旁人看法。不过男主外女主内,阴阳调和,也是世间常有的事情。”

    正始帝嗤笑了声,“便是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在一处又如何,碍谁的事了?”

    彭怀远擦着汗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这传宗接代,还是要的。”

    正始帝的声音更冷了些,像是在刮骨般森然,“血脉有什么好传承的?就跟先皇生下来的那几个废物?这倒是有趣,这不是还没传承多少就已经没了吗?多生有何用!”说这话的人是皇帝,而且举例的人还是之前因着谋反被杀的皇子,一时间这些跟着的朝臣也无话可说。

    直到快到贤英殿前,许伯衡才淡淡说道:“陛下,那些抗议的人不过是在畏惧。世间不论男子女子,都有其才能。男子会有野心,女子也会有。可如果一桩事情上只有一种人可以获利,那竞争总比两种人都可为……来得容易些。”

    他略欠了欠身,“此不过排除异己。”

    许阁老说的话甚至从容,却透着刺骨的冷意。

    世间事,不过利益二字,最是分明。

    白马过隙,随着时间过去,短短一月时间已到。

    那《云生集》的借阅也便结束。

    孟怀王和王妃按理来说也应该折返封地,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刻这么做。

    孟怀王妃花了些时间找了几位愿意教授女学生的夫子,然后在寻昌坊买了个三进的宅院,充作女子书院。

    而后孟怀王妃将京城善堂中收养的数十位孤女带入女子书院。

    她不是一时兴起,在离开京城前又留下负责的人手,待回到封地上后,孟怀王妃同样行了这样的举措,她开始为封地上的女性建立书院,只招收女学生。同时将《云生集》捐了出来,放在书院中,充任书院的镇院之宝。

    有了《云生集》在,陆陆续续有了不少才学渊博的夫子,当真将这书院的名气给宣扬出去。

    这是在孟怀王妃离开后的事情,不过眼下京城中的女子书院,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只在看戏,可是听闻了这个消息的陈文秀却是彻底愣住了。

    陈文秀觉得有些不对。

    她在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包括图纸,包括在明春王那里的经历全部都说了出来。最开始的几天,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还是备受监视,但随着时间过去,陈文秀这几日已经就可以从关押她的地方出去走走。

    虽然她身后还是会跟着一两个看守她的侍从,就像是从一个监狱掉到了另外一个监狱。但是不知为何,陈文秀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解|放的感觉。

    至少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而不是跟着明春王那种看似是在为她好,面上什么都不显露,实则在私底下却是各种手段!

    相较于那种面上一套底下又一套的做法,陈文秀更喜欢直来直往。

    陈文秀还是带着面|具。

    她的模样在宗亲面前不是秘密,为了以防万一,她不敢露出太多的痕迹。

    跟着她的两个侍女一个叫柳叶,一个叫柳红。

    这名字总给她一种怪怪的感觉,像是以前在哪里看过一样。

    但是名字应该是听起来熟悉,怎么会是“看过”呢?

    她总觉得另一个应该叫柳青。

    陈文秀时常会有这样感觉奇怪的时候,也没有再去追究。

    她失去了很多的记忆,能想起来的不多,只在她从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醒来,然后为了帮助她的爹娘做了类似弓|弩的器具,最终被路过的明春王偶然发现再带走开始的。其余的更早之前,据说因为陈文秀摔倒在山崖下,所以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些过去。

    莫惊春来看过她一次,顺便还给她带了伴手礼。

    也是在他来之后,陈文秀的待遇便好了一些,至少不会连门都出不去。

    陈文秀猜测大抵是有莫惊春在,她才不至于直接被杀。

    毕竟那个狗皇帝对莫惊春的态度实在好得出奇,据这些天陈文秀在坊间溜达得来的情况,她感觉得到正始帝的手段残忍,尤其是虚怀王……但是这么多生事,却没有让百姓觉得动荡,尤其是他们一路赶往京城的时候,偶然经过的那些站在打仗的城镇,陈文秀也不是没听到那些流民的看法。

    他们并不认为这便是绝望……尤其是打仗的人是莫广生,这更给了他们一种无名的高兴。

    百姓仍然对朝廷怀有信心。

    这无疑是陈文秀最敬佩正始帝的缘由。

    他剑走偏锋的同时,却一直险之又险地把住界限,并没有真的为此出事。

    这不过是帝王纯粹冰冷的理智。

    陈文秀在西街溜达,跟身后的柳红说道:“先前跟你借的三两银子,等我回去拿之前的玉钗还你罢,如今我可是身无分文,倒是没有别的……”

    那还是她在逃跑前,戴在头上的。

    那些绑匪……不,是暗卫虽是收走了东西,但在后来她得了自由后,这些东西也都悉数还给了陈文秀。

    但没有钱。

    陈文秀跟在明春王身旁时也是没有钱财的。

    王爷会给她大量的珠宝,会给她做漂亮的衣物,但是那些钱财……都是给了陈文秀身旁伺候的侍女掌握,说是生怕她年纪小被骗了。而那些珠宝上都刻着王府的印记,只要陈文秀敢在明春封地上使用,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立刻被王爷找到。

    不过眼下他们在京城,就算佩饰上有明春印记,那倒也没什么所谓了。

    柳红笑着欠身:“女郎可莫要给奴婢了,管事的说了,您之前给出来的东西至关重要,所以特特按着幕僚的待遇给您发赏银,过两日便会到府上。到时候女郎直接还奴婢便是,怎需要用得上那玉钗?”

    那玉钗可是值上百两。

    陈文秀微讶,那正始帝着实比明春王大方。

    至少不会给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毕竟这玉钗能给了柳红以后用,可现在却还是当不了的,不然轻易就能泄露了痕迹。

    尽管……陈文秀怀疑那些聪明人其实都猜得差不离了。

    是谁掳走了她,又是谁在其中较量……这些事情,她还是不要参与了。

    得了柳红的话,陈文秀的心情显然高兴了不少,带着人便往西街的糕点铺去了。她坐在西街的二楼上,看着窗外来往走动的行人,笑着对柳红说道:“我从前听人说过这里的糕点好吃,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出来,这一回,我倒是想知道这糕点究竟是有多好吃。”

    柳红:“这里的招牌糕点,便是女郎之前点的奶香糕。”

    陈文秀笑着说道:“是的,不过这间店铺地主要受众还是姑娘家……哈,我现在真是搞不懂,我当时才十五岁,怎么就答应要嫁给明春王了呢?”

    柳红:“他毕竟是王爷。”

    陈文秀摇了摇头,“这是他的身份地位,跟我全然不匹配,而且我才十五岁,还是未成年呢。”

    柳红奇怪地说道:“未成年是什么意思?”

    陈文秀漫不经心地说道:“还不满十八周岁就叫未成年。”

    柳红微蹙眉头,看着小二将她们点的糕点不断送进来。

    陈文秀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奶香糕,便被那暖香的味道折服,眯着眼享受起来,“这可真是好吃,怨不得当初明香说得天花乱坠……”

    “明香?”

    柳红捉住陈文秀话里的词语,“女郎指的是焦家的明香女郎吗?”她的记忆力不错,从无数名字中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对象。

    陈文秀停住吃食的动作,侧头想了想,然后颔首说道:“那应当是在京城时,京兆焦氏下了拜帖,王爷带了我过去。我记得那时候,孔秀也在。

    “她和木淮在宴席上大吵了一架,然后身为主人家的明香便去安慰孔秀,我那时候还不知孔秀是什么脾性,见她哭得可怜,便也打算去安抚,走近的时候只听到了几句话……

    “不过明香也当真厉害,那孔秀的性格其实甚是恶劣,她能够将人安抚下来,这情商可真是高。”

    柳红早就习惯从陈文秀的嘴巴里蹦出来不少奇怪的词语,尤其是在她不经意的时候。

    上头特地叮嘱过这个时候不要去打扰她,任由着她说下去便是。记住陈文秀说的每一个词汇,然后回来再行总结。

    不过陈文秀不是个难伺候的人,她甚至不喜欢人伺候,也不喜欢人下跪。

    性格温和可亲,说话软软的,又才十几岁,其实也不招人烦。

    柳红轻声说道:“前些日子,就在女郎跟那位离开京城的前一二日,宗正卿正好在西街受袭,此事您可记得?”

    陈文秀当然记得。

    她也在多次审问中得知那个温和的男子叫莫惊春,是莫家出身,也正是因为他掀开了虚怀王府这一件惨事。可是陈文秀跟莫惊春的两次简短接触中,却让人轻而易举地就喜欢上他这个人。

    即便她再是惴惴不安,可是身处莫惊春身旁的时候,便有一种出奇的安抚。

    就像是……他本身就具有这样奇特的作用。

    他让人如此平静,甚至再感觉不到任何威胁。

    “你的意思……孔秀之所以会出现在西街,跟明香有关?”陈文秀敏锐地抓住了柳红所表露出来的暗示,即便那只是无意间带出来的。

    柳红:“女郎,孔秀之所以会出现在西街,据说是被旁人建议去的。但实际上在追查的过程中,孔秀并不能说出究竟是谁告知她的。您可以确定,此事真的跟焦明香有关吗?”

    陈文秀沉默了一瞬,从柳红的强调中感觉到了什么。

    她不是为了自己的好奇,而是另外一份幽深持久的愤怒。

    陈文秀仔细回想着当日发生的事情。

    明春王带她前往焦氏祖宅时,说的是带她出去放松心情。焦氏乃是世家名贵,与诸王相交也甚是正常。那一日除了明春王外,也还有几位郡王受到邀请,当然名义上是为了焦家中一位男丁的成人礼。

    陈文秀便是在这一次宴席上认识了孟怀王妃。

    她甚少参加这种异常复杂的宴席,尤其她们这一次来,名义上还是为了太后的寿辰,还没参加,陈文秀便已经开始紧张起来。是孟怀王妃带着陈文秀一点点加入那些女眷的聊天中去,她这才开始逐渐适应。

    在孟怀王妃带动她之前会感觉到的那些若有若无的鄙夷消失了,陈文秀只能感觉到那些笑意盈盈的面容,那其中,便有焦明香。

    焦明香长得明媚大方,是京兆焦氏这一代中的长女,出落得异常动人美丽。

    那次宴席正是焦氏主场,她忙前忙后,却没有让任何一人落下,就连木淮跟孔秀在她面前争吵起来,她也能立刻将他们分开来各自安抚,着实是个情商高的人。因着木淮之前曾在口头上奚落过她,所以陈文秀不自觉带着侍女往焦明香和孔秀那里走了走。

    焦明香和孔秀站在假山下,正温声细语地安慰着郡主。

    “郡主,您与木淮郡主都是姊妹,出门在外,若是争吵起来,也是不美。”焦明香淡笑着说道,“如今出了这事,起因多少跟您有关,若是您愿意的话,明香代您给那位赔个不是,也便是了。”

    孔秀冷着脸说道:“她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值当你去给她赔不是?罢了罢了,都是一家人,等我回头随便给她送个东西,下得了台面便是。”

    焦明香笑了笑,“郡主乃是宽宏大量,这才不再计较才是。不过这礼物,您可想好怎么挑了吗?”

    孔秀:“随便找找从前的东西,难不成还要多贵重?”

    焦明香摇着头笑,那笑意仿佛在眉梢,不曾落下,“您这话却是错了,都是女子,何尝需要那么贵重的东西?自家姊妹,一盘糕点,一碟亲手做的菜,那都是极好的。正如那西街上的糕点铺,那里的糕点可是京城闻名。虽不是多贵重的店面,可是那味道乃是一绝。”

    “西街?”孔秀挑眉,“我打来京城,可就没怎么出去过。”

    焦明香:“西街那处,不是多么名贵的地方,就是贪图个野趣便是。罢了,瞧瞧我这说什么呢,那里的东西怎么能入得了郡主的嘴,还是再寻一些别的……”

    “不,这个正正好。”孔秀笑了起来,“她也不值得多好的东西。”

    陈文秀当时就在距离她们没几步的地方,只是因为假山在,所以才没有看到她们的身影。

    “她们是认为假山这地方究竟是多安全吗?站在假山下就可以巴巴说上这么多话,怎么就还不给自己想想,这最不安全的地方,其实就是看着最隐蔽的地方呀。”陈文秀摇头晃脑地说道,“如果要说的话是不能为人所知的,那肯定要选那最是空旷的地方,保准来一个发觉一个,谁都偷听不了。”

    她朝着嘴里丢了个奶香糕,深觉自己说得有理。

    两个时辰后,陈文秀再度面对正始帝。

    不得不在皇帝一张臭脸下,将之前说的话又再重复了一遍。

    如果不是莫惊春在的话,陈文秀相信陛下更想要将她抽筋扒皮。

    至少他表露出来的眼神便是如此恐怖。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陛下,于情于理,还得感谢陈女郎提供的佐证。”

    “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死了,就不存在这件事。”正始帝面露微笑。

    陈文秀默默哆嗦了一下。

    莫惊春的余光瞄到了,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但他知道他越是维护,陈文秀的处境就越糟糕,只能避开不看,对着帝王说道:“陛下,孔秀并不记得当初是谁告诉她西街的事情,只是笼统地说是在宴会上得知的。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查一查,究竟是什么手段能够扰乱一个人的认知,尤其是,焦明香有何动机?”

    正始帝挑眉看向莫惊春,“夫子认为此事跟明春王有关系?”

    莫惊春:“或许有关系,但绝不是最直接的关系。”他的神色稍显淡漠,像是事不关己,“如果还是明春王想要杀臣,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呢?他手底下任何一个死士,都要比这一桩事更为简单。

    “再加上,孔秀所使用的武器,乃是弓|弩。是最开始明春王为了能够跟虚怀王合作,继而得到他封地上矿石时献出去的贺礼,这样的东西……如果一旦在京城用出来,必定会惹得陛下瞩目。他是绝对不可能在起兵前就暴露出自己的底牌。”

    陈文秀下意识说道:“你说得不错。”

    正始帝跟莫惊春的眼神同时落在陈文秀身上,吓得她一个瑟缩,嗫嚅地说道:“明春王之前还曾后悔此事。最开始制式弓|弩的成功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不然他不会贸然做出这样的决断。而且,在离开京城前,他还曾为孔秀的事情恼怒过。”

    所以此事,至少看起来跟明春王没有关系。

    莫惊春不由得说道:“陛下,究竟是您太过不得人心,还是这天下,竟然藏着如此多……颇具想法之人。”

    陈文秀吓了一跳,却是没想到莫惊春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这已经是在暗示皇帝的统治出了问题。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难道夫子不知道吗?公冶王朝五六百年的时间,皇室内叛乱的次数大大小小,一共达一百多次,平均便是四五年便有一次。这还没算上两百年前那次叛乱里出现的农民起义。”

    帝王露出个森然的冷笑。

    “公冶家,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正常人。”

    陈文秀已经巴不得将自己缩成个小团,这样一来,或许能够避免她不得不再听下去的危机。

    她有点胃痛。

    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他们聊着那些隐秘的事情?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臣觉得废人公冶明,应当算是个正常人。”

    至少他知道,年前正始帝还偷偷去看过他。

    虽然陛下去的时候,还顺带将公冶明的“软弱无能”给嘲讽了一顿,但是回来后,他又让人给皇陵送了不少宫造的炭。

    这嘴上一套,暗地里又是一套。

    正始帝冷笑了一声,眉梢皆是寒意。

    “他确实是寡人这一代内最是正常的,所以,他被废了。”

    陈文秀心里的腹诽已经无处安放。

    ……皇帝这是承认他也不是个正常人?

    不是,在这之前,是莫惊春暗示陛下不是个正常人。

    陈文秀在心中衡量着自己之前给这两人下的判定。

    ——关系极好的君臣与师生。

    ……难道,已经不只是这个关系了?

    至少依着陈文秀这些时日对正始帝浅薄的认识,她不认为有谁能够跟陛下开这样的玩笑。

    即便莫惊春说了这样的话,即便莫惊春已然涉足了皇室隐秘,可是他们的交谈依旧是从容,且透着难得的亲昵。

    陈文秀一时捉摸不透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但是下一瞬,正始帝的眼神已经扫了过来,那刺骨的寒意激灵得她猛地挺直腰板,不敢再走神。

    正始帝漫不经意地说道:“你很识时务。”

    陈文秀尬笑地说道:“妾只是,想活得自在一点。”

    正始帝扬眉,“什么叫自在一点?”

    陈文秀没想到帝王会问她这话,迟疑了一会,试探着说道:“能够随便出外走动,可以自己挣钱,或者是读书写字,考,考取功名?”

    最后这一句,是她不经意想起今日听到女子书院的事情,才加了上去,“生为女子,我想要跟男子一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要在家中绣女工,是因为我想要;或者我去读书考功名,也是因为我想要。这样……或许便是自在。”

    陈文秀说到最后,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究竟是她在说话,还是她不知名的记忆在怂恿。

    她的话音落下后,屋舍内陷入了沉默。

    一时间,陈文秀有些惶恐,难道她方才所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吗?

    最终还是莫惊春打破了沉默,轻笑着说道:“陛下,孟怀王临走前,不是拜托您为王妃的女子书院,寻一个合适的主事者吗?臣认为,陈女郎正合适。”

    正始帝的语气稍显古怪,“夫子确定?”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女郎所记得的事情,该说的已经全都说了,说不出来的,便是拷问也无用。既如此,不如让女郎有事可做。”

    他看向陈文秀,温和笑了起来。

    “孟怀王妃心焦京城内的孤女毫无去路,便为她们立了女子书院,一应钱财都从王府支出。只是因为他们必须回到封地,所以京中的女子书院需要一个新的主事人。如今框架已经搭成,钱财,夫子,下属已经到位,女郎可愿意接手此事?”

    陈文秀愣住,她没想到莫惊春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尤其是,她眼下的岁数,不过才十五。

    “妾……愿意。”

    陈文秀的脸色逐渐变得坚毅了起来,蓦然起身,朝着两位行了一个大礼。

    待陈文秀出去后,正始帝冷冷地说道:“自打她被掳来,这还是她真心实意叩的第一个头。”他看向莫惊春,“尤其是夫子,她便是再畏惧寡人,对夫子的孺慕、敬重之情,倒是越来越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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