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1 / 2)

    初二到初八这六天, 大皇子除了回宫一趟,拜见太后外,其实一直都在明照坊。

    明照坊, 乃是焦氏在京城落脚的地方。

    这年内入京城的人,名为焦华。

    他带着几位族内长者而来, 其实也是正始帝的默许。

    大皇子并不排斥和焦氏族人接触,当初在焦氏本家出事时, 焦遥的做法和态度折服了他,让大皇子认可了这个从未见过面的舅舅。在那后, 大皇子祭拜外祖父的做法,似乎成为了皇室和焦氏的破冰之旅,大皇子偶尔和焦遥也有书信往来。

    明照坊的这些焦家人, 名义上都是大皇子的嫡亲血脉。

    但和大皇子相处时非常看重分寸, 既不会过分亲密, 也不会显得淡漠。

    待翻年时, 大皇子说想要去明照坊住几日时, 正始帝也允了。

    他在明照坊住了几日, 甚至还曾带着侍从外出,将京城几处热闹的地方走了一遍, 预备着等之后和桃娘聊起来时, 不至于聊不上来, 而显得自己无趣。

    大皇子已然意识到桃娘的喜好。

    不过这一回, 他卷入这场意外, 也着实是意外。

    在墨痕将大皇子和少年都救出来后, 他们速速躲进隔壁的荒宅, 而后有一辆马车从那宅子的后门缓缓驶过。三人上了马车, 蹲在车门口驾车的人摸了摸鼻子, 看了眼多出来的大皇子,一言不发地将马车调头。

    少年昏迷在车厢内,血腥味扑面而来,充斥在鼻端。

    墨痕低叫了一声,“不去原来那地了,去仁春堂,不然这小子没命了。”

    “好。”

    外面驾车的人应了一声,又换了个方向。

    虽是宵禁,但有了莫府的牌子,他们畅通无阻地通过了几处巡逻。

    墨痕先给少年止住了伤口,这才半蹲在马车内,转头看向从头到尾都不说话的大皇子,刚才那令人吃惊的碰面后,大皇子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快走。”就被墨痕给卷着带走了。

    此时此刻,他安静地坐在车门口的位置,淡定从容的小模样,仿佛一点都不担心。

    可大皇子不担心,墨痕担心啊!

    他分明是去救少年的,怎料到,居然在这里还能碰上大皇子!

    这个失踪,怎叫一个惊悚了得?

    墨痕小心问道:“大皇子,您为何会在这里?”

    大皇子清脆的小奶音平静地说道:“我外出的时候,只做普通打扮,身后跟了两个小厮。结果在西街时,和他不小心相撞到一处,等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那里了。”他的语气平淡,听得人却头皮发麻。

    “这个人,在发觉我卷入其中后,将我护在破烂棉被中,躲过了一劫。”

    墨痕蹙眉,看向那还在低低呻.吟的少年,自言自语地说道:“若是这般,那为何他会没有发觉?”

    他说的“他”,指的是那个刑讯的人。

    那人为何会不知道,这屋内多了一个人?

    大皇子微微一笑,“抓人的,和刑讯的,不是同一个。”

    …

    荒院内,原本的寂静被骤然打破。

    “什么,你还绑了别的人?!”

    “不过是个普通……”

    “你且与我说说,那人究竟是什么相貌?”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脚步飞快地朝着深黑庭院赶来。

    “约莫六七岁,应当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子弟,不过身边只带了两个小厮,不是什么大户……他们刚从明照坊出来……”

    “明照坊?!”这声音听起来,像是那个负责刑讯的古怪男子,“那地方出来的,怎可能是什么普通人家?”

    “噤声!”

    那两道声音猛地低了下去。

    这第三人,听起来像是个他们队伍中,身份较高的人。

    他恶狠狠地瞪了吵闹的两人,然后狠狠地推开了那个关押着少年的房间,却发现除了淅沥的血滴外,这屋内空无一人。

    他们愣在当场,下意识抬头。

    那霍然洞开的屋顶投下银白漂亮的月光,正砸在他们身上,宛如另类的嘲弄。

    …

    莫惊春这一夜原本是在等着墨痕的好消息,却没想到这好消息还是一带二,除了少年养在仁春堂外,墨痕还给他带来了大皇子。

    娇.小精致的大皇子露出腼腆的微笑,轻声细语地说道:“打扰莫尚书了。”

    他是被墨痕一路护送回来的。

    莫惊春有些诧异:“臣并未听说您失踪的事情,难道是宫中不知,还是另有缘由,特地隐瞒?”他打量着大皇子,除了衣袖口有些红点外,看起来没有受伤。

    大皇子摇头,看起来并不知情。

    不管事出为何,然大皇子在莫府的事情,必定要通知陛下。

    莫惊春只是叹息了一瞬,便已经收敛心神,让暗卫前去宫内通报,而后才领着乖乖坐在外间的大皇子去更换衣物,顺便沐浴洗刷。

    莫惊春捏着眉心,看着身后的墨痕,“说吧,你究竟是怎么发现大皇子的?”

    墨痕老实地将今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莫惊春,担忧地说道:“郎君,大皇子出现在那里,着实太过巧合。如果依着大皇子所说,他是真的被掳走的话,那为何眼下京城,却没什么动静?”

    就算救人不能摆在明面上,但肯定会起波澜。

    可眼下,却半点动静皆无。

    莫惊春看了眼墨痕,忽而一笑,“如果从一开始,在陛下的眼中,大皇子从来都没有失踪呢?”从始至终,大皇子的动静,都有人把控。

    墨痕吃了一惊,紧皱着眉头。

    莫惊春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看来是烧坏了脑子,这才第一时间没想起来。大皇子如此淡定,怕是也猜到了。”

    他转而去问那少年的情况如何。

    墨痕露出苦笑,“那少年的背都被打烂了,瞧着可是严重得很。秦大夫说,还好他底子厚,只要烧退了能醒过来,那就还有活路。”

    莫惊春颔首,背着手在屋内踱步。

    墨痕会盯着那少年,纯属意外。

    自打出了西街的事情后,墨痕一路盯到那少年出来,本就已经是结束。却没想到,一次偶然的照面,他发现原本的落脚点已经是空无一人。依着他们的处境,频繁更换落脚地本就奇怪,墨痕便起了心,和莫惊春报备过后,便开始认真琢磨起来。

    而这其中,最为要紧的,当属于找到他们的踪迹。

    而这对墨痕这个老手来说,并不难。

    在盯上了他们后,墨痕发觉,这对姐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换一次落脚地,而且,这样的地方,他们还布置了好几处。

    如此狡兔三窟的成算,着实让人吃惊。

    而墨痕在盯梢的时候,总有种也被人盯上的错觉。

    他不过转念一想,便有了成算。

    除了他之外,还有人在盯着他们。

    如此说来……

    墨痕欠身,“之前小的觉察到的人,应当就是这伙贼人,还有陛下的人手了?”

    莫惊春沉思了片刻,“不会是暗卫。”

    如果是暗卫的话,墨痕不一定能觉察到他们的踪迹。

    不多时,已经换上新衣裳的大皇子便在卫壹的带领下走来,他的小脸红通通,看起来像是被热气蒸腾过一遍,显得圆润可爱。

    莫惊春不经意瞥了一眼,只觉得多日不见,大皇子似乎胖乎乎了一圈。

    不过再胖,那也是瘦的,只是小脸肥嘟嘟,让他想起了安娘。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臣已经让人入宫去告知陛下,不过眼下这时辰,已是宵禁,或许会等到明日再来接您。不如大皇子且先安歇如何?”

    都到这时辰,早就该歇息了。

    譬如桃娘早就睡下了。

    大皇子腼腆地笑了笑,“莫尚书安排便是。”而后他看了眼莫惊春,有些担忧地说道:“您的脸色有些发红,可是身体不适?”

    莫惊春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慢吞吞地说道,“是有些低烧,不过并不碍事,大皇子不必担忧。”

    他这病,说到底是心病,倒是和身体没什么干系。

    等莫惊春将大皇子安置好后,他才回到了自己院中,而那时,已有暗卫回来,“主人,陛下说,明日会有人来接大皇子。”

    莫惊春颔首,这是在他的预料中。

    他让暗卫退下去休息,自己轻呼了口气,坐了下来。屋内并没有燃着太多的烛光,唯独床边那盏灯还在。

    莫惊春扯了扯衣襟,蹭到了脖子上还围着的白布。

    后脖颈处的伤口其实已经结痂了,只是莫惊春还迟迟不肯将这东西揭下来。

    一方面是因为结痂不代表疤痕脱落,摘下来容易被人看到,另一方面,也是莫惊春暂时不想面对这个问题。

    他坐了有些时候,正感觉膝盖有点冷,打算将双脚挪到脚蹬上时,一道轻柔微冷的呼吸声扑打在莫惊春的后脖颈处,他吓了一跳,在还没有意识到那究竟是谁的时候,胳膊肘狠狠地往后一捅,但与此同时——

    一只大手牢牢地握住莫惊春的胳膊,在把住的同时,也让莫惊春发觉,自己在颤抖。

    他没觉察到是谁的时候,身体的本能就已经反映过来。

    他吸着气,感觉僵直的身子,却有些哆哆嗦嗦。

    仿佛身体还残留着那种跗骨之蛆的绝望,疯狂暴虐的吞/噬和挤压仿佛从莫惊春的内部一点点将自己啃噬殆尽。

    莫惊春控制不住身体的发颤。

    那是本能的,从骨髓里对于猎食者的畏惧。

    他试图清一清嗓子,在花了点时间后,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地说道:“陛下……”那声音刺耳到让人有些奇怪,“您怎么出宫了?”

    刚才,莫惊春丝毫没有觉察到床榻上有人。

    他知道,如果他问暗卫的话,暗卫肯定会如实告诉他。

    可是在那之前,莫惊春从未有过这个习惯;他也没有料到,有朝一日,这具身体,居然会畏惧起正始帝的触碰。

    抓住他胳膊的力道极大,缓缓地拖着莫惊春往床内去。

    古怪的视线执拗地黏糊在莫惊春的后背上。

    莫惊春兀地动作起来,右手用力挣开,甩开那大手后,头也不回地往房门跑。

    即便没有回头,莫惊春都能感觉到骤然暴起的冰冷怒火正在燃烧,黑暗偏执的扭曲像是汇聚成暴戾的怪物,风一般地抓住莫惊春的腰带,而后将仓皇出逃、露出后背弱点的莫惊春压在身下。

    脖子被手腕用力按下,莫惊春的侧脸被压在毛毯上,毛茸茸的绒毛扎得他脸有些痒痒的,那只大手冰凉又强硬,抓住脖颈的力道像是要掐断一般,在一个用力后,莫惊春仿若觉得自己要窒息,而后,才又缓缓归于正常。

    公冶启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竟然还有些清朗,和眼下扭曲冰凉的画面截然相反,“夫子,您跑什么呢?”

    危险!

    莫惊春浑身上下都在警告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今夜的正始帝,危险程度不亚于那一日发狂的模样。

    莫惊春失却了先手,被强压下来后,除了双脚,竟是无一处能动弹。他闭了闭眼,将那些仓皇无用的情绪压了下来,冷静地说道:“那您,又在做些什么?”

    公冶启的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委屈,“寡人不过是如同往日一般,来寻夫子罢了。”话到最后,那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似乎还有些诡异的喜悦。

    莫惊春咬牙切齿地说道:“可是臣不想见陛下。”

    他压根无法控制住身体的应激反应,只要看到正始帝,他就会再想起那一夜的失控。

    他的半身被正始帝吃了下去——

    那一段漫长,却像是短暂的时间里,莫惊春几乎是发了痴。

    他根本、根本不愿意再回想。

    “所以,夫子想逃跑吗?”

    公冶启像是听不懂莫惊春的话,又或许,那本就是另一种程度的回应。

    “寡人给过你机会了,”他喃喃自语,“可您没有抓住。”

    莫惊春紧蹙眉头,只觉得离谱,被气笑的他挣扎了起来,即便是被君王勒住脖颈也不管不顾。

    而公冶启再是想压制住莫惊春,不可能当真掐死他,只是这轻微的一脱开力气,到底是被莫惊春寻到了机会挣脱出来,用力地将身上的公冶启掀开,而后滚到了桌子底下。

    莫惊春冷冰冰地说道,“陛下,您给过臣机会吗?”

    公冶启没有追上来,他一只手撑起了身子,在暗淡的烛光下打量着莫惊春,好半晌,他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微笑,半心半意地说道:“其实,寡人给过夫子许多机会。”他慢条斯理地解释,“而每一次,只要夫子肯狠下心来,让寡人一命呜呼,此番种种,就不会再发生。”

    莫惊春:“……”

    这是一回事吗?

    他沉默地捏了捏眉角,有种自己和帝王的思绪怕是错开无数层,才会得到这南辕北辙的答案。

    他说东,陛下却说西。

    他说疯狂的失控,陛下却来扯什么生死要事!

    仿佛只有死,才能放手。

    莫惊春用力吞咽,像是要吞下那堵在喉咙里的奇怪感觉。

    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莫惊春的心口,如同一块巨石,怎么都推不动。

    他下意识地将左手蜷.缩在那处,停顿了许久,这才缓缓说道:“陛下,事情要一桩桩来,如果无法找到事情的根源,那只不过是在重复的错事上栽跟头。”他看向正始帝,感觉牙齿在打着寒颤,那种迟缓而挥之不去的恐怖,依旧压在他的肩膀上,“您不喜欢臣与小人偶接触?”

    公冶启的呼吸有些沉重。

    即便是莫惊春跟他间隔了一段距离,他还是能够听到陛下的呼吸声,就这般距离和以往的表现来看,陛下或许处在情绪较为暴躁的时刻。

    公冶启变换了一个姿势,沉默了片刻后,他说道:“捆住寡人。”

    什么?莫惊春茫然地看着陛下,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但是公冶启闭上眼,重复了一遍,“不捆住寡人,夫子不会安心。”

    莫惊春被这话击中了心中的隐秘,既羞耻又诡奇。他羞恼于自己害怕畏惧的一面,却也不得不承认,陛下的话确实有一些道理。

    他不畏惧和正始帝对抗,却是害怕……那一夜再现。

    莫惊春缓缓起身,那轻巧靠近的模样,如同颤巍巍落在花瓣上的蝴蝶,轻巧的翅膀扑闪起来,却让注视的人都有些害怕。

    仿佛一个不经意的呼吸,就会吹走那只可怜又纤细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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