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翘发绿眼睛的小孩短暂的掉完眼泪后, 红着眼眶抱着大人,完全不肯抬起脑袋。
咒灵先生一动不动,很是纵容的用手轻轻拍了拍惠的后背, 任由着在回过神后羞涩到不知所措、仿佛脑袋都开始冒烟的小家伙趴在他的肩头逃避现实。
数秒后。
伏黑惠终于鼓起勇气松开手、后退了几步站好。
他慢吞吞揉了揉自己的眼角, 顶着一张大红脸扭头看向身旁的漆黑结界, 露出一对红透了的耳朵,颇有种转移话题意图的小声问道:“先生, 那个是……?”
卯生体贴的假装看不见,认真的回答惠的问题:“是[帐]。”
“[帐]?”惠有些茫然,他没有在“解疑书”里见过这个概念。
“是一种[后天术式]。”
咒灵先生想了想,用尽可能简单易懂的语言解释:“咒术师和诅咒战斗,场面动静一般都小不到哪里去, 为了避免引起普通人的注意力和恐慌,就需要想办法隐瞒战斗场所, [帐]就是起到这样的作用……[帐]外面的普通人会下意识忽视这边发生的事情, 也会本能的远离, 甚至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动静。”
伏黑惠恍然大悟, 然后很快就再度茫然起来:“那为什么要布下这个[帐]?”
“……”
黑皮白发的男人微不可察的停顿了一会。
所幸并非所有人都和他家的茶茶那样拥有超乎常人的洞察能力、可以在短短照面的瞬间就轻易看穿卯生那张颓废的面瘫脸下的真实情绪。
惠也很聪慧, 但还不到茶茶那种仿佛作弊般的程度。
更何况他们的交流大多仅局限于便签, 以至于这孩子对于咒灵先生在试图说谎时的小动作并不太了解。
比如说,会本能的转移视线,在说谎前的声音也会下意识有些迟疑。
“……为了, 实施术式。”
面无表情快速思考着的咒灵顶着一如既往的颓废脸, 移开视线, 盯着津美纪的病房的大门, 缓慢的给出了答案。
“实施术式?”
伏黑惠重复了一遍, 接着后知后觉的睁大眼睛, 眼神徒然亮了起来,“对了,先生是咒术师!”
惠知道自己的咒术知识还不充分,只懂了些基础的皮毛。
但是这位先生给他的解疑书里有关术式的说明……曾经清晰的写过这点:不同咒术师的生得术式差异很大,类型也五花八门,有专门用于战斗的术式,就有专门用于辅助、治疗的。
他现在显然就联想到了后者。
……治疗类型的术式!
不过。
伏黑惠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心里产生了困惑。
这位先生……看起来那么高大,结果反而是治疗的术式吗?
不,好像不对,可能并不是生得术式、而是后天术式的类型……就和这个[帐]差不多?
黑皮白发的咒灵没有回答。
他只是在听到小家伙的话后再度顿住,微微垂下眼睫,在心底纠正——是前·咒术师。
卯生大概猜到惠产生了什么误会,但他没有干扰惠的理解。
虽然布下[帐]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免医生和护士注意到在“自言自语”的惠,但他临时说出来的另一个理由……也不是虚假的事情。
因为,生病会很痛苦啊。
津美纪是他照顾的小孩,如果有能够尽快缓和治愈的办法,他当然会不顾一切去做。
伏黑惠在确认了猜想之后不再迟疑,他立即拉着卯生宽大的手,带着对方往津美纪的病房走去。
这回有[帐]的掩护,没有路过的护士或者医生再以避免传染为由阻止惠进入病房了。
。
躺在病床上输液的女孩状态很不好。
呼吸依旧有些急促,小脸因为过高的体温红扑扑的,眉眼都因为不适而微微皱起,带着强烈的脆弱感。
这还是卯生第一次和津美纪近距离面对面接触。
因为津美纪是看不见诅咒的普通人,所以注定卯生没办法用自己的本体坦然的去接触这孩子,但这并不代表卯生不关注她。
他以完全平等的态度照顾着惠和津美纪。
津美纪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从过去长达一个月的便签交流和俩小家伙坚持不懈的“捕捉”了他一个月的日常里,卯生多少观察出了她性格——善良又温柔,比惠缺少警惕性,有点像是传统的大和抚子的类型,但并不缺乏活泼,反倒是很爱笑,是个很有生机气息的孩子。
卯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那么虚弱的模样。
原本在角落偷听到的医生的话而略微放松的心情,此时再度紧张了起来。
咒灵先生忍不住伸手触碰了一下女孩的脸。
好烫。
真的有降温吗?
真的有好好得到治疗吗?
他不由这么担忧的想到。
而被高大的咒灵小心翼翼抚摸着脸颊和额头的津美纪没有反应。
普通人在正常情况下是无法察觉到咒灵的存在,哪怕被咒灵所触碰也一样、
皮肤不会传递“触感”到大脑当中,耳朵也听不到咒灵的声音,鼻尖也闻不到咒灵的气味,潜意识也没办法接受到咒灵的视线。
唯独在满足[看到]的条件之后,才会像是开启了连接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一样拥有可以察觉[异常]的能力。
现在的津美纪,显然是不满足[看到]的条件。
“惠,我的术式很特殊。”
咒灵先生收回手,不再多想。
在治疗之前,很是认真的蹲下来和惠提前打了个预防针:
“治疗的形式很离奇,可能会吓你一大跳……但请你放心,津美纪绝对不会受任何伤。”卯生说着,然后歪头想了想,补充:“不过,我还是建议你能暂时闭上眼睛……好了我会叫你。”
“没关系,我可以接受的。”伏黑惠深吸了一口气,绿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卯生的脸,“我相信您。”
卯生重新站起来。
他凝视着病床上的女孩,随后抬手,一根细长锋锐的骨刺从手心刺破皮肤缓缓探出,最后形成长达二十五厘米左右的尖刺状物品。
这是卯生死后变为咒灵后,所拥有的另一项能力。
只要咒力不枯竭,就能够依靠自身体内的骨头进行合成和调整、不断刺破皮肤制造出各种骨状的物体。而且他的骨头相当坚硬,甚至能和烈火锤炼过的高级咒具相提并论。
治疗还没开始,伏黑惠就已经被吓到了。
……看起来好痛啊。
如果不是害怕打扰到对方施展术式,他都要忍不住扑过去看看对方的手现在怎么样了。
将二十五厘米左右的骨刺握在手中,卯生闭上眼,下一秒,仿佛鲜血凝结般的暗沉红眸被以深蓝为基底的璀璨虹眸。
视野再度被可怕的终焉之景所取代。
在密集的死之线的干扰下,卯生平静的将手中骨刺调转了方向,观察着,将尖刺一端对准了津美纪的肺部。
卯生的治疗方式,并不是使用咒术界普遍认可的[反转术式]。
准确来说,卯生其实并不精通[反转术式]这种只有极少数咒术师才能学会的特殊术式。
身为天才的他虽然能够使用,但偏科偏的很厉害。
他的[反转术式]只能够处理外伤,对外伤的效果很好,但对于疾病、毒素、诅咒感染这类特殊情况……就完全没有作用了。
但显然,他有别的办法可以弥补[反转术式]的不足。
那就是他的生得术式——名为[直死之魔眼]的能力。
[杀死]其实只是一种笼统的说法。
准确来形容的话,应该是[看到其终结形态并带到现实]。
除了本身不存在[消亡]概念的物质,这个世界上没有卯生[理解]后却无法抹去的存在。
包括疾病、毒素在内。
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要非常小心、非常慎重的使用才行。
卯生的术式很危险。
因为几乎没有他无法理解的死亡,所以他看得到的死之线和死之点难以想象的多,而线和点又没有强度,一不小心用武器触碰切割,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沿线切割开,被攻击的物体将会造成不可防御、不可治愈的伤害,刺穿点就更麻烦了,被攻击之物会在一瞬间被彻底终结其存在。
他是实打实的超危险咒灵。
所幸卯生的体质能够完全承受得住魔眼带来的精神污染和压力,像是呼吸一样简单轻易的辨别每一根死线和死点的归属,从来没有造成过任何失误。
仅仅花了一秒不到就找到了目标,黑皮白发的咒灵迅疾准确的将手中的细长骨刺笔直挥下,在伏黑惠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刺穿了津美纪的胸口,接着抽出。
“……!!”
伏黑惠发出了极大的抽气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虽然在卯生将骨刺尖端对准津美纪的瞬间伏黑惠的心脏就紧张到砰砰乱跳,但他依旧很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干扰先生。
直到眼睁睁看着对方将那根骨刺刺下又抽出,惠终于忍不住扑到了津美纪病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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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
没有……伤口?
在看清楚后,惠愣愣的睁大眼睛,脑袋一时间转不过弯。
津美纪刚刚被刺穿的部位没有丝毫血迹,只有衣服上留下的小小圆孔能够证明刚刚的事并不是幻觉。
仔细观察,还能发现圆孔下露出的皮肤完好无损。
这是……什么情况?
心情大落大起的伏黑惠看着昏睡中的津美纪肉眼可见舒缓下来的呼吸,迷茫的扭头看向卯生。
将骨刺销毁,那对让人毛骨悚然的璀璨虹眸也变回了原本暗沉沉的红色,高大的咒灵忽然注意到小家伙惊魂不定的神情,不由踌躇了一会,双膝弯曲的蹲下来,双手搭在大腿上,颇有种做错事的大狗乖巧解释的既视感:
“……抱歉,还是吓到你了吗?”
“但是津美纪已经没事了,再过几分钟,体温也会渐渐回到正常水平……对不起,我应该态度坚定一点,让你闭上眼睛的。”
这个治疗的办法是真的非常吓人。
伏黑惠终于回神,他呆呆的看了看津美纪,又看了看面前既视感极强的大人,“先生您……是做了什么?”
“我杀死了津美纪的[病]。”
“杀死了[病]?”
伏黑惠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病……是可以被杀死的吗?
。
在伏黑惠恍惚感叹术式的多样性时,津美纪的体温很快就降回到正常水平了。
咒灵先生反复的确认了津美纪的体温,他看着昏睡中的女孩渐渐安稳下来的神情,终于放下了最担心的事。
然后不得不开始面对另一个棘手的问题。
——关于怎么带伏黑家姐弟离开急诊中心。
其实这个问题现在处理起来,并不算麻烦。
先前护士和医生之所以那么执着于联系家长,是因为津美纪先前的情况实在是很严重,而且才七岁,免疫力不高,如果真的是流感的话,很容易引起并发症,所以医生必须要和小患者的监护人取得实时联系才行,至少要和其说明情况。
因为那已经超出小学生自身能够处理范围的疾病。
但是津美纪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
只要让伏黑惠去把医生找来复查,很快就能得到这个结果。
到时候,不管医生再怎么茫然惊奇,都很快就会改变想法,认为只是单纯感冒导致的发烧而已。
既然只是普通感冒,并且现在已经康复……那也就不必再执着于和孩子监护人说明情况的事情。
小学生自己来看感冒虽然奇特了一点,但还不至于被抓着不放。这里毕竟不是大医院,而是更类似于诊所的设施,而津美纪也不是住院,因此没有那么多手续要办,加上伏黑惠已经把钱交了,所以哪怕直接离开,也没有什么关系。
顶多被指责一声父母不负责。
然而医院不可能让一个小小的孩子背着另一个还没醒的孩子独自步行回家,尤其是深夜,这是基本的道德人品问题。而且,万一两个小孩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医院也逃不开干系。
他们不会冒这个风险。
所以急诊中心必然会收留这两个小孩到白天,至少等到津美纪苏醒。
如果要深夜离开,就必须等到小孩的监护人来接才行了。
综上所述。
对于现在的卯生来说,最简单的处理办法就是:让惠把医生喊过来复查、得到康复的诊断,然后让惠假装和监护人联系,以患者的病已经康复且监护人没空为由,让他自己和津美纪在白天离开。
……就是听起来未免太过凄惨了。
尤其是卯生如果不想要暴露自己非人的身份的话,就必须把自己不会出面接他们回家的事情说明白。
这是相当难以开口的事情。
尤其是在这两个小孩急需大人陪伴的情况下。
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不想要这么做。
但是……
卯生坐在椅子上,双手不安的交握着,手指一下一下的不断交换着位置。神情倒是一如既往的颓丧,只不过现在因为苦恼,颓丧的程度变得更严重了一点。
“……惠。”
“是?”
“抱歉,能过来一下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和你说。”
“是的,请说。”
坐在另一边的惠闻言立即小跑过来,他站在大人的面前,认真的仰起小脸倾听着。
“津美纪已经退烧了,等一下你可以和医生说清楚情况。”
慢吞吞诉说着的咒灵先生艰难的开口,他犹豫一会,然后接着说了下去:
“医生大概还是会让津美纪留在这观察一段时间、避免再度发烧,不过这个观察期按道理不会太久,应该很快就会允许你们回家。”
惠乖乖的点头。
咒灵先生暗沉的红眸看着小孩的脸,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收紧了自己交握的手,说出了接下来最重要的一句话:
“但是,我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无法假装是你们的父亲去接你们离开。”
惠显然愣住了。
“对不起,不过请放心,津美纪的病康复之后,你们想要离开这里是很简单的事情……”卯生愧疚的垂着眼,快速把自己想的办法说出来,将惠该怎么做一一指导清楚。
随后,他再度道歉:“真的非常抱歉……”
“不,没事的。”小孩下意识摇摇头回答,“先生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没关系的,我会按照您说的去做,只要不会被发现监护人不在,被送进福利院就可以了……”
虽然这么说着,惠还是不由的垂下了眼睫,小小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衣摆,脑袋也往下低了低。
像是受到了很大打击。
这也的确是很大的打击。
像是刚刚找到安全感的幼猫再度被雷雨浇了一激灵。
但是,为什么?
伏黑惠无法理解。
先生到底为什么那么不愿意出现在他人面前?
明明已经为他们做了那么多的事,明明在说出这种话时神情中的愧疚不是作假,那为什么只有这方面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呢?
这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吧?
比起写那本详细的“解疑书”,比起每天送饭、每天认真回便签、每天躲避着他们的“抓捕计划”,甚至是凌晨一点多得知津美纪生病而慌忙赶过来……这应该是最简单的事情了吧?
伏黑惠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
然而,他的潜意识却在不断的否认那个关键。
[难道说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吗?]
这个想法,让伏黑惠瞬间回神。
小家伙不敢再深思,只是和卯生第一回送便当就找到他们家位置时的情景那样,本能的给对方的行为找合理的借口:“先生不用担心,如果您有重要的事情,现在离开也没有关系……是因为要陪您的女儿吗?确实——”
“惠……?”
满心愧疚和颓丧的卯生,和遭到了些许打击情绪有些低落的惠,没有一个意识到病床上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津美纪。
大概也有她刚刚大病初愈、气息虚弱的原因在,总之,直到她困惑的开口,另一边的卯生和惠才猛地回神,扭头看向病床那边。
卯生顿住了。
没想到津美纪在他杀死[疾病]后不到十分钟就醒了的卯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
明明刚刚还昏睡的很深。
从惊愕中回神,卯生在那瞬间感觉自己全身泡在了冷水当中。
与此同时,还有一丝“这一天终于来了”的惆怅。
“惠,你在和谁说话?”
刚刚苏醒,还昏昏沉沉的津美纪歪了歪脑袋,一对深棕色的瞳孔有些迷茫的看着自己的弟弟,在咒灵先生仿佛下一秒就要逃离的紧张目光下,说出了让男人瞬间失去精神气的话:
“为什么一个人在那边自言自语?”
一个人……自言自语?
津美纪的话,显然让惠脑子转不过弯。
惠缓缓睁大了眼睛,脑袋空空一片。
他本能的转过头,看向身旁僵住身体的“空气先生”,对方紧绷的侧脸和低垂的眼眉,让惠所有的困惑都在那一瞬间迎刃而解。
……是这样一回事吗?
惠的目光呆滞的定格到了对方宽大兜帽上宛如cospy似的奇怪突起。
那样形状奇特的宽大帽子,先生还每次都这么穿着出来……惠还一度思考过那样看起来松垮垮的兜帽布料到底是怎么立起两个尖尖的角状痕迹的。
惠心跳如雷。
本身就聪慧的他,在潜意识逃避的真相被关键一击打破之后,所有的过往都涌现了出来。
津美纪看不到先生。
是术式吗?是术式吧?
不,不对。
是普·通·人根本就看不到先生。
只有这个答案。
只有这样,先生过去所有奇怪的行为才能说得通。
卯生沉默后,抬手拉了拉自己兜帽的帽檐,他不敢再和会对视,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抱歉,随后沉默的迈开步伐往外走。
“等……等一下!”伏黑惠在津美纪奇怪的目光下着急的开口,然后追了过去。
不能让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