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要表露出这样的消息才行。
然而开口的时候,伏黑惠还是觉得自己手脚冰凉凉的。
他看着大人总是温和又认真的暗沉红眸,声音在喉咙里卡了好久。
在这个家,从来不会有人因为年纪小就被忽视意见。
因为这个家唯一的大人总是会很认真的倾听每个人的话。
惠突然就感到了恐惧和慌乱。
——如果开口的话,就真的没有挽回余地了吧?
就真的要离开有津美纪、有茶茶、有全世界最好的咒灵先生的家。
……离开这个他只有梦里才见过的,最温暖平静的家。
伏黑惠僵硬到最后,还是开口了。
语气正常,听不出心底半点的冰凉。
“卯生先生,我父亲那边的亲戚找到了我,近期打算把我带回去了。”
“那是个咒术师家族,有钱也有权,我拥有术式,能在那里生活的很好,但他们不会接受看不见诅咒的普通人,所以我没办法带津美纪一起去。”
“他们大概就是这段时间来接我……卯生先生是咒灵,被发现会很麻烦,所以我想明天开始就回到旧房子去住,直到他们把我接回去为止,我会和他们说我的继母把津美纪也一起带走了,那些人应该不会去学校核实津美纪的情况,毕竟她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津美纪就拜托卯生先生你照顾了,非常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惠说完认真的欠身,随后低着头,不敢再看咒灵先生的眼睛。
一秒、两秒……
到底过去了多久呢?
惠感觉无比煎熬。
直到他终于听到了大人的回复。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咒灵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微哑,带着点了然的味道,“我知道了,惠。”
对方回答在惠听来,就像是宣判的锤音一样。
他一声不吭。
惠已经把全部力气都用于控制住自己酸涩的眼眶。
“那我现在就回房间了,晚安,卯生先……”生。
“禅院家的人,想要把你抢回去。”咒灵先生下一句话,打断了小家伙未说完的句子。
他接着说:“……而你不愿意回去,所以我明白了。”
惠愣住了。
他骤然抬头,绿眼睛睁的圆圆大大的,看起来有点呆。
咒灵先生把小小的孩子抱进怀里,接着用一只大手揉乱的小家伙本来就有些翘起的黑发。
惠张了张嘴:“我……”
咒灵神情平静,骨尾巴咔咔的移动着,最后停留在了脚边,“你的求助,我们都有好好听到啊。”
茶茶听到了。
我和津美纪也听到了。
咒灵先生抬眼看了看房门那边,鬼鬼祟祟的两道身影探出来——像偷摸着的小猫小狗。
卯生没拆穿。
而惠愣愣的窝在大人宽大结实怀里,听着咒灵沉稳有力的心跳,再也没能控制住的红了眼眶。
他声音带上了软乎的哭腔,“为什么……”
“[十种影法术],那是你的术式的名字,恰好也是[禅院家]最强的祖传术式。”
卯生双臂圈着小孩子,无奈的叹了口气,“从第一次见到你的式神时,我就猜到了。”
[鹤见家]在卯生生前那一代,是最繁荣的一代。
那个时期的[御三家]没有继承了祖传术式的后辈在,因此反而是[鹤见家]因鹤见卯生一人而独大。
他的术式没少被人拿来和[御三家]对比,[御三家]的祖传术式,他也听得不少。
[鹤见家]也有记录,虽然记录内容不多,但一些特征情报和基础能力却是有的。
像加茂家[赤血操术]的运转方式,五条家[六眼和无下限]的能力范围,禅院家[十种影法术]的特征……这种流传了千百年的古老术式,不少有一定历史的咒术师家族都有对其的基础情报。
所以卯生才会在第一次见到惠的式神时,就恍然猜测到了真相。
只不过卯生从来都不在意而已。
惠就只是惠而已,不是什么术式的附着品。
在他眼里,惠和茶茶、津美纪没有任何区别。
但显然,其他人不一定会这么想。
好比以术式至上的禅院家。
卯生一点也不怀疑当惠的存在暴露后,会被那个家族的人强行带走。
所以平日里他只让惠在家里喊出式神,在外如非必要,不要召唤。
不过,到底还是被找上门了吗……明明是流落在外的外姓子,惠是被谁告知了禅院家?
卯生不清楚,这一点惠没说。
不过这不妨碍咒灵先生处理问题。
“找到你、把禅院家的事情告诉你的那个人,是怎么和你说的?”
卯生稍稍松开小孩,和他面对面:“禅院家会给你最好的待遇?吃喝不愁?被当做小少爷一样照顾着长大?”
“某种程度上来说或许并没有错,但他有和你说过别的吗?”
“御三家是崇尚实力的地方,你毫无疑问会辍学,然后从现在六岁开始就被迫训练,尤其你还是式神使,不管是为了调伏新的式神还是近战,这一点都会被加重弥补,因此每天都会很辛苦,还要经常去和诅咒接触,并且还可能面对诅咒师的暗杀。”
“而且,你还是外姓子,就算你是[十种影法术],出身的问题依然会是某群人眼中的污点,他们会要求你和过去彻底断绝关系,再也不许你和过去的亲朋见面……如果更不幸一点的话,禅院家原本定下的继承人和他身后的人脉都会敌视你,因为你可能抢夺他们的权利,你是他们威胁……咒术界的世家要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在外面长大的孩子是很难适应那种地方的三观和理念的,尤其是你这样的好孩子。”
“在那里,几乎七成以上的人都只关注你的术式和实力,实力就是你的价值,越是强大的术式对你的期望就越大,没有孩子和大人的区分,没有脆弱的余地,他们的评判标准只有弱者和强者……你百分百不会感到轻松和幸福的,这些事情你知道吗?”
像是说着自己的经历一样。
生前五岁回到鹤见家的卯生平静的垂着眼,他将这些事简单整合,清清楚楚的告知给了面前的孩子。
随后他看着惠的表情,没多久再度叹了口气,“啊啊,原来你知道啊。”
惠红着眼眶不吭声。
“所以,是为了我们吗?”咒灵先生声音低沉,“觉得只要你自己提前离开,就不会打扰我们家了吗?”
惠缓慢的点了点头。
然后被咒灵先生稍稍用力的弹了脑门。
惠被弹的一个后仰,他捂着脑门,耷拉着脑袋。
“算了,那就让我当一次□□的监护人吧。”
咒灵先生呼出一口气,揉了揉小家伙被自己弹红的脑门,语气微哑又不容拒绝:“惠,我不允许你去那。”
六岁的小孩顿时抓住了自己衣角。
他仰头,声音带着哭腔,大声的问:“真的没关系吗?这个家很可能会因为我而暴露的啊,我真的……真的非常喜欢大家,所以才不想——”
“但是没有你的话,这个家就不完整了。”
捏着小孩的脸,颓废脸的大人再度打断:“茶茶和津美纪会哭,我也会难过,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茶茶或者津美纪做出这种选择,你会心安理得吗?”
惠顿住了。
咒灵先生擦掉小孩眼角的眼泪:“所以,你也很重要啊,是这个家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不要再做出这种决定了,惠。”
“你才六岁大,还轮不到你来操心未来,不愿意就不愿意,不想走就不想走,要是有人威胁你,就这样大大方方的对大人告状、把所有问题都交给大人好了,这才是小孩子该做的事。”
“我很讨厌麻烦,但是从来不害怕麻烦,因为我很强。”
“至少作为你们的家长,我一定是[最强]的。”
“所以,放心去依赖我吧。”
咒灵一字一顿的承诺着,“只要不会失去你们,我就无所畏惧,也无所不能。”
黑发绿眼睛的小孩终于牢牢的抱住了大人,无声哭得很难过。
不想走,不想离开。
——那就不要离开。
真的可以吗……?
——可以。
这是咒灵先生说的。
[你也很重要。]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安全感,足以将一个总是喜欢将自己放在不重要地位的笨蛋小孩的理念悄然转变。
“如果……如果真的暴露了的话……要怎么办?”惠的声音比幼猫还小,眼泪把咒灵先生的衣服都弄湿了一点。
“啊,这个啊。”
卯生歪了歪脑袋,盯着颓废脸认真思考,“这倒是个问题,如果真的到了那个程度,我需要一定时间去处理我们所有人的身份……这一定会有一段需要躲藏起来的时间,我可以保证不会太久,不过……还是要征求你们的意见才行。”
“那么,惠,茶茶,津美纪。”咒灵先生用非常严肃的态度和语气提问:“……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们愿意和我一起逃亡吗?”
“愿意!”
惠还没明白为什么现在会出现茶茶和津美纪的名字,他身后就立即响起了属于女孩子的声音。
惠仿佛生锈机器人似的咔咔扭头,无比震惊的看着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姐姐和妹妹。
“我们都愿意喔!”门口,茶茶和津美纪扬起笑容,干脆利落的说道。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惠哥呢?”茶茶回答完看向惠。
惠呆呆愣愣的点头,随后脸色爆红。
他的声音都提高了八个度:“……为什么你们在这里啊!!什么时候在的!?”
咒灵先生眨巴眼:“从一开始就在。”
茶茶可疑的转移视线,“我和津美纪出来上厕所嘛。”
惠耳根都快红的滴血了:“骗人,想上厕所还在门口偷听那么久!”
“就是……那个什么……哎呀,啰嗦!”茶茶不会说谎,憋了半天,最后气呼呼的大声回话:“我和津美纪姐都在担心惠哥你啊,我都担心了一天了,惠哥你是大笨蛋!不许回嘴,你就是笨蛋!”
“你们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惠表情僵硬。
“事实上,茶茶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卯生很诚实的回答,“她很聪明,早就看出了你想要离开家的事情。”
茶茶立即得意洋洋的抬起脑袋。
惠全身都仿佛石化了,如果不是被咒灵先生抱着,他窘迫到现在就想要藏进影子里。
津美纪是被茶茶通风报信的。
她一直很不安,现在终于可以凑上前认认真真的给弟弟一顿批评。
三个小家伙闹腾成一团。
准确来说,是惠老实的站着,被茶茶和津美纪一顿揉捏。
黑发绿眼睛的小孩还红着眼眶,额头被咒灵先生弹红的还没有复原,看起来颇为狼狈,此时还成为了被姐姐和妹妹重点打击的对象,被说的无法回嘴,只能耷拉着头,用实际行动表达认错。
最后他得到了茶茶和津美纪紧紧的拥抱。
惠磨磨蹭蹭的抱了回去。
旁观的咒灵先生心想——像一窝小猫小狗。
最终还是卯生看了眼时间,一手一只把茶茶和津美纪拎起来,尾巴还顺带圈了一个惠,挨个把小家伙们送回了房间。
。
次日。
小家伙们放学回家没多久,咒灵先生就在拿着衣篮去院子把晒干了的衣服收回了的时候,感受到了一股略带敌意的视线。
他顿了顿,接着面不改色把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完,在准备回到室内时,暗沉沉的红眸不经意的扫过某个方向。
远处。
有着一对苍天之瞳的青年瞬间绷紧了脸。
但卯生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神情如常的回到室内,将干衣服一件件叠好,然后送到每个小孩的房间。
远处不知名的白发青年满脸见鬼:……这年头活得久什么都能见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