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帮寒楼杀柳傅书这个老贼,突然被温泅雪打断。
虽然不解,但每个人都知道,血蔷薇要做的事不可能是什么小事,只是他们猜不出来而已。
人人都屏息静气听着看着。
那些站出来的男女老少,开始站成一排,第一个人向前一步,开始说话。
之后,每一个人都是等上一个站出来说完,退回去,就自觉站出去说话。
他们在说——
“我叫五丫,十年前家住槐花巷……六月二十八日,邻居的黑娃哥突然失踪了,他是个轿夫,失踪前的早上,他在我这里买了一个饼,跟我吹嘘,他接送了柳府的小姐柳若梅回娘家,得了好一块银元宝打赏。”
“我叫细娘,十年前家住桃李巷……六月二十八日,我自小的手帕交在尹家做浆洗丫鬟,傍晚洗衣服的时候她偷偷跟我说,二十七日晚,一伙歹人闯入尹家,说是绑了尹家的夫人和少爷,却没有问尹老爷要赎金,只要他写一封信。我因事先走一步,当晚,我这个手帕交被发现溺死在河里。”
“我叫XX,家住……六月二十八日……”
一个又一个普通人站出来。
起初他们说的话,说的人,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直到所有人的话串起来。
那些人认识的人,共同组成了一个被人忽略的小人物的群体形象。
十年前,在柳若梅回娘家,柳傅书提议假装柳若梅和寒楼被人绑架,诓骗试探尹风杨的那一天,到尹风杨当真被人威胁,写下诱骗楚沅之信那天前后三天。
和柳若梅近距离接触过的人,知晓柳若梅沿途说过话的人,在尹家当差的丫鬟仆人们,跟随柳若梅去过柳家的丫鬟仆人,陆续不是失踪,就是意外死亡。
一开始死的,都是离得远的,无人将此事和尹、柳两家联系在一起。
离得近的,有些是死在温泅雪来尹家算账的当天晚上和第二天。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即便他们都是些手上沾血、有过人命的江湖人,却没有见过普通人这样悄无声息死去的。
怕是做鬼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纷纷望向柳傅书。
虽然这些人没有一个指控,是柳傅书杀了这些人,说得都是意外、失踪,但是,所有人那么巧的,都是那三天接触过柳若梅和尹风杨的人。
接着,站出来的人,开始说七月六日的事。
“我叫XX,家住……七月六日……”
七月六日,是当年血蔷薇屠戮尹家的日子。
尹家除了寒楼,所有人都死了。
鸡犬不留。
除了满地的蔷薇和尸体。
这才是温泅雪恶名满江湖的最直接的原因。
但是,在这些证人的口中,事情却不是这样的。
那些有名有姓可查证的普通人,他们都是当初尹家那些丫鬟仆人的亲人邻居。
尹家除了一两个旧仆,以及柳若梅从柳家带来的丫鬟,其他人都是自由身,并不常住尹家,只是每日去帮工。
这些人在温泅雪上门的时候,都被天音教的人放回去了,甚至,他们根本就没有看到温泅雪的脸,就已经被驱逐离开。
那些人甚至回到家里,对见过他们的人说起尹家的场面吓人。
但,转眼之间,却在温泅雪离开尹家之后,被人发现全都死了。
不是死在家中,就是死在尹家老宅。
所有人都觉得是天音教所为,没有人怀疑过,是不是另有其人杀人灭口。
因为这些人本就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因为某个老江湖,实在是太小心了,所以将痕迹洗得太过干净。
但,过于干净本就是一个最大的破绽。
没有人指责。
但所有人看柳傅书的眼神都变了。
这样沉默的眼神,没有任何控诉的眼神,比任何都更令人浑身发冷。
柳傅书慌乱,故作镇定:“信口雌黄,此事与老夫何干?全江湖都知道,这是你们天音教所为,十年了怎么可能记得清当初之事,一定是你们随便找来的人,给几个钱就胡乱说几句话,蛊惑人心!”
没有人反驳,一片沉默。
这沉默如野风一样经过荒原。
一片沉默里,门口的唱礼人喊道:“屠夫张大人到!”
所有人诧异望去。
屠夫张大人是个奇人,和他的称号一样,他是个屠夫,最擅长和最喜欢杀猪、宰牛、宰羊,当然,也很擅长宰杀那些臭名昭著的武林败类。
在他当屠夫之前,他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朝廷的大理寺的仵作。
屠夫宰死猪,仵作割死人,本就是相通的。
所以他既是屠夫,又是大人,当两个身份合二为一为世人所知的时候,他就是有名的屠夫张大人。
这样的人在武林当中的地位极其特殊,人们因为他的官身信重他,又因为他那一手把人当猪杀的武器和武功,怪异,乃至畏敬他。
他绝不德高望重,不是武林泰斗,但他出现的地方,人人都保证尊重他和他的话。
盖因,一个仵作所说的话,大多都是替死人说的,不能不听,不能不敬。
屠夫张大人面色惨白,常年不见阳光的样子,略胖,表情阴沉,但又自带一种板正不耐烦的正气。
任何人看到他都知道,这样一个人是个公门之人,而且是罪大恶极之人最怕最厌恶的那种公门之人。
温泅雪看着屠夫张大人,微微颌首:“麻烦大人。”
屠夫张大人一脸不耐烦,却不是冲着温泅雪的,是一种对人间总有那么多恶事的不耐烦。
他眼神清正,对温泅雪拱手一礼,客客气气:“多谢长老,助在下查清此案,还死者一个公道。”
然后,屠夫张大人,收起所有表情,冷冷望着台上的柳傅书:“经查验,十年之前尹家一案,死者共计十一人。其中,尹氏夫妇是自裁而亡。其余九人,一人系被人按入水中溺亡,八人皆死于刀器。经查证比对,凶器是一柄可削金断玉的名贵唐刀,非一般杀手可用,也非是天音教所用之物。现已在柳家武库找到。”
柳傅书:“……!”
屠夫张大人冷笑了一声,他见过的恶人多了,总有像柳傅书这样的人。
你说他谨慎仔细吧,他不放心任何人,连杀这样边缘的普通人都要自己亲自动手,不留一丝痕迹破绽。甚至还记得,模仿天音教的武器,用天音教的武学。
可是,偏偏在行凶的时候,又忘记了最关键的一点,什么人做什么事,吃饭的家伙什,最能代表一个人的出身和处境。
一个自小武林世家的少爷,怎么会知道,他随随便便拿出来的一柄刀,却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更不知道,在外人看来,都是一样的刀伤,在专业的仵作的眼里,不同的人拿不同的刀切肉的时候,造成的伤口却是不同的。
他只以为,人死了就不会泄露自己的蛛丝马迹,却不知道,有些人活着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但死了以后,却格外诚实而且聪明。
屠夫张大人说:“那些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着实看不懂你那些计谋,你便是留着他们,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你偏偏聪明反被聪明误,小心过了头,觉得杀了他们,才能保证不泄露一点信息,却不知道就是这点过分的小心,揭了你的老底。”
柳傅书面如死灰,一败涂地。
他闭上眼,再睁开,他已经知道,自己再怎么狡辩都没有用了。
并不是因为对方证据确凿,而是因为,温泅雪请出来的揭示这些人证物证的人,是屠夫张大人。
柳傅书能当着天音教的面颠倒黑白,因为天音教是众人眼里的魔教,会有人因为恐惧而相信他。
他能当着寒楼的面,信口雌黄,因为寒楼到底是他的外甥,而且才二十岁,会有人因为他是长辈,对寒楼有恩,而质疑一个年轻人,选择相信他这样一个信誉良好的长者。
但,他不能当着一个在朝廷和江湖同时主持正义的人的面,给对方泼脏水。
因为,就算他说出一朵花来,也没有人会怀疑屠夫张大人。
柳傅书想,他不是败于别的,他是败于爬的还不够高。
然而,没有人在乎柳傅书想什么。
屠夫张大人虎目圆睁,怒瞪着他:“你是自己当着武林同道的面,自我了断,还是本官亲自捉拿你归案,走官道?”
江湖事江湖了。
一个江湖人若是死在法场上,那可就太滑稽可笑了。
温泅雪平静地望着前方,淡淡地说:“阿狸。”
左护法出列点头,对屠夫张大人客气地拱手做礼,然后面对台上的楚昊天说:“大人,不敢劳您辛苦,我看既然苦主就在眼前,那两位少侠忙活一场也怪辛苦的。就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亲手报仇雪恨吧。”
两位忙活一场,却不如温泅雪三两言语的少侠——
早已失去表情的寒楼和楚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