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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星河, 莹莹清皎。
仿佛伸手便可掬捧。
露台上的人乌黑的眼眸,清如旷野湖泊, 却不见星河映入。
“怎么还不休息, 在看什么?”
元天从屋内走出,轻声问询。
温泅雪回眸看向他:“哥哥这么晚怎么也没有睡?”
元天注视着他,像是日日都见, 却像是久别重逢,那样久久不能移开的专注,笑着眉心却忧郁:“哥哥有些事困扰, 想请你帮忙。”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什么事?”
漫天星河美得叫人恍神,元天却只一瞬不瞬看着温泅雪那双乌黑纯粹得仿佛没有焦点的眼睛:“我有一个朋友, 想要让他斩情断爱修无情道, 可是一次又一次失败, 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想让你帮我想一想,该如何安排他此世的命格,才能让他顺利入无情道。”
温泅雪望着他:“哥哥为什么一定要让那个人修无情道?”
元天深望着温泅雪的脸, 过分幽静美丽的面容,像是忘川河中凝结的魂莲, 是一生所执凝结的美好。
除了凝结出魂莲的人, 任何人都只可远望,不可触及。
那样的美丽,却不属于自己,叫人怅然。
元天勉强笑了一下,温柔地说:“因为只有这样, 那个人才能不再受苦, 永远陪着哥哥。”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 片刻:“我知道了, 我帮哥哥写命格。”
元天:“多谢。”
他拿出准备好的纸笔,铺在露台边沿的木台上。
星河明如清昼,无需照亮便可看清。
温泅雪提起笔书写着,元天就站在他身边,负手而立默默注视着他。
温泅雪自己书写的命格,当是万无一失了。
他感到心安。
写完了,温泅雪将纸递给他。
元天接过看起来。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这……”
他望向温泅雪,他知道以温泅雪的性格,是不会跟他搞这样的恶作剧的。
可是命格所写,实在……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他:“怎么了?”
元天:“你是否听错了,我要的是让那个人修无情道,而不是……不是有情!”
温泅雪仍旧望着他:“哥哥是想要长长久久的陪伴,还是想要无情道?”
元天执着地凝望着温泅雪,声音沉定:“你不明白吗?我已修得无情道,你……他须得也修无情道,如此才能长长久久与我相伴,再无轮回之苦。”
温泅雪的眉眼从始至终静如夜色湖泊,望着元天的眼神像初春坠入湖泊的落雪,对世间的一切消融和新生,都不意外,都不在意,清冷的温柔:“不明白的是哥哥,无情道从来都不可能是什么至高成神的道。哥哥想要温暖,想要爱,想要陪伴,想要长长久久……无情道是缘木求鱼。”
元天断然:“不可能。你错了!”
祂是与天道一起诞生的第一位神,祂怎么会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强的道法。
元天:“天道无极,荣枯自然,成住坏空,从来如是。更不会执于任何,生死情爱、善恶正邪,什么温暖什么救赎,只有人才会这般想。”
温泅雪听了,眉眼神情却仍旧宁静温和,甚至更温和,望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无情道才是至高之道,那,哥哥与我就不该在这里。”
他抬起手,轻慢地指着头顶漫天星河:“这个世界有无数的荒星,那里随便一颗星星上,都没有生死情爱,没有善恶正邪,没有温暖救赎,没有人,没有生命。只有永恒不变的荒芜,神明要历劫,要修无情,为何不去那里,要来人间?到人世中?”
元天:“……我生来便诞生于此,天道也是。”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像看一颗从不发芽的种子:“如果最强的是无情道,那里每一颗荒星都会是最强的。但为什么天道和第一位神明,却诞生在这颗满是生死荣枯的星星上?如果无情道最强,为什么人是万物灵长,石头草木却不是?是因为石头草木比人更多情才更弱小的吗?”
元天狭长犀利的眼眸微眯,瞳眸轻颤了一下:“这些若是要答案,自都是有的,你是要同我论道吗?”
从古到今,便是人类自己都有许多解释可以回答。
温泅雪却问:“哥哥记得自己是怎么诞生的吗?”
元天一怔。
太长了,祂存在这个世间的时间,那样的漫长无垠,应是记得,却又怎么能记得清楚分明?
好像有意识起,祂就已经存在了。
温泅雪:“如果对万物无情,无有所执所爱,存在或者消失就都是一种漫长的等待死亡的状态。存在也好,消亡也罢,一切都是一样的,那又为什么要诞生天道?诞生神明呢?”
元天不语,星河之下,祂仰头望去,第一次如同人一样去回想,自己究竟为何诞生,因何而来。
人类渺小愚钝,不知道自己从何来往何处去,但神明不该如此。
祂该无所不知。
可祂,不知道。
仰望星河,那些美丽荒芜的死去的星辰。
温泅雪的声音,如春夜无声消融的雪河:“是因为天道有情,所以哥哥诞生了。”
祂愕然望着温泅雪,不知所措:“不,不是的,你说得不对……”
这和祂的认知是错误的,相悖的。
温泅雪的眼眸温柔:“天道若是无情,就不会有生命。就该从始至终都是荒芜,就像那些星辰一样。哥哥诞生的时候,这里应该和头顶的星辰是一样的吧,荒芜死寂,什么都没有。”
元天回想着,祂是见过荒芜死寂的。
但祂以为,那是因为祂徜徉在星河之中望见的。
可那里是寂灭之地,神明天道虽可去,却也要消失的。
祂又是怎么去的呢?
难道祂是从那里来的吗?
难道,在祂诞生之前之初,这里也和那些荒星是一样的吗?
元天喃喃:“可是,你是怎么知道,头顶的星辰是荒芜死寂的?”
温泅雪敛眸轻声:“因为,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从神灭之地?神冢之墟?
元天的神情何止是悚然惊愕。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乌黑的眼眸像无边无际的湖泊,只浸着一颗美丽又荒芜的星辰。
“哥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诞生的,但我记得,记得我是怎么诞生的。”
他说。
“是因为有情,因为孤独。”
所有的神明,都是因为孤独而诞生的。
祂们原本就存在,不存在诞生,诞生是有了形态的说法,是孤独的开始。
因为孤独,才有了生命。
荒芜的星辰,有了第一滴水,第一个生灵。
温泅雪静静望着元天:“无情道不是至高之道,但的确是大道的一种。若要修无情道,便去六道轮回里走一遍,生而为人是最快的。”
温泅雪为元天写的天命,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的一生。
“若是为人,你会喜欢路边一株野花,见它盛开见它凋零,等它来年发芽盛开。它会被人采摘,被路过的牛羊兔子吃掉,也会被车辙马蹄踩踏,被挖走移植。你会失去它,再难找寻。”
“你会和一只动物结缘,一只鸟,一只兔子,一只猫,一只狗,狮子,老虎……它们的寿命有限,你要送走它们。”
“你见一朵花一只动物,你便知万千众生都有他们的花他们的爱物,你失去,你便知无数人的失去。”
“你有亲人朋友,所爱之人,所恨之人,有温馨,有误解,有隔阂,有畅快,有失意,有冤仇……你会送走他们,经历无数人。”
“你便知所有人都如你一般。”
“你会无能为力,人和神明都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想留留不住,不想要却推不开。”
“哥哥不也是和所有人一样经历了一遍,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只是哥哥只看着我一人,于是我便是哥哥的劫数,是哥哥的一切众生化身凝结。”
元天怔怔静静地听着,眼中有泪意。
温泅雪:“若是从来无情,待在荒星黑暗之中就好。是因为有了情,想要了解,想要知晓,才有劫数,才这样活一遍的。”
元天:“你怎么知道,不是因为不该生情却有了情,才来人间一遭斩情?”
祂猛然抬眼,眼神犀利冷绝:“我已经修得无情道,但你要跟我一起。”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如果已经修得无情道,哥哥就不该觉得孤独,不会想要求长长久久的陪伴。”
元天闭了一下眼,眼珠的泪意压下去。
那是因为,那个凡人元天对你根本不是兄弟情,但他不想不敢承认。
沾染了私欲,他的无情道就不纯粹。
元天睁开眼,眼神疯狂漠漠,盯着温泅雪:“你从未爱过我,所以不管你怎么杀我,你都无法断情绝爱。那么,你杀他呢?”
温泅雪摇头,望着他的眼眸凛冽纯粹:“我所做的一切,包括来你的世界,被你杀和杀你,都是为了学会……长长久久地爱他。”
元天怔神,眼泪无声无息沾湿脸颊。
温泅雪转身离去。
“等你学会了爱,也会有人教你被爱,长长久久陪伴你。即便没有,你也不会再孤独。”
起风了。
那漫天的星河如大雪飘落而下。
元天的世界就那些裂开一条缝,他望着那道鸦青色的背影,在如雪坠落的星辰铺就的道路上远去。
走出他的世界,走入忘川奈河。
他垂眸看着手中那个人写给他的天命,跪坐在分崩离析的世界。
这个他为温泅雪亲手创造世界,连同忘川奈河一起崩塌。
河水汹涌而过,上面一朵残缺的魂莲。
他到底看到,第五世温泅雪死后,那一人一魂彼此无法触及看见仍旧相伴不离的漫漫余生。
爱是,即便其中一个人离去,也不会消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