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尾巴摇来摇去,把追上来的蚊虫不耐烦地打到一旁。
田埂里几个正给秧苗捉虫子的人抬头瞅着他们,瞅了两眼又低头继续侍弄庄稼。
元里很招蚊子咬,他拍了一掌心的血蚊子,纳闷地看着楚贺潮,“将军,怎么蚊子都不来咬你?”
楚贺潮似笑非笑,斜睨元里白得宛如冷玉的皮肤,“大概是因为楚某不如元公子娇嫩。”
元里:“……”
两匹马越走越近,或许是因为刚刚的并肩奔跑跑出了情谊,也或许是因为三月春季过于刺激,它们开始耳鬓厮磨,互相亲昵地蹭着彼此。
楚贺潮的大腿好几次碰到元里的腿。滚烫和滚烫轻触摩擦,元里还没觉到什么,楚贺潮已经被这种古怪的触感弄得浑身不得劲,他皱眉,狠狠拽过了缰绳。
马匹被拽得疼了,呜咽叫了几声,乖乖离得元里远了些。
一刻钟后,两个人才到了农庄。
这会儿,被他们甩在身后的其他人已经顺着大路早就到了。元里从马上下来,看向了郭林。
郭林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元里嘴角笑意一晃而过。
他特意带着楚贺潮多跑了那么一圈,就是为了让郭林提前到农庄里把事情处理好,顺便告诉农户们有洛阳的贵客远道而来,让这些人做到心中有底。
管事的上前道:“大公子,热水和饭菜已经准备好,您要不要先换身衣服?”
元里点点头,立刻有人过来牵走了他和楚贺潮的马,去给它们喂食马粮加洗马。
这并非是元里太过爱干净,而是每次来农庄的必备操作。
古代的农村远远没有想象之中的干净,这里没有污水处理系统,没有公共厕所。粪便与污水随处可见,路上更少不了猪牛羊的秽物。走路来还好,一旦骑马一定会溅上脏东西。
元里管理的农庄已经很好,每日有人清理卫生,粪便会被做成肥料。他经常叮嘱管事的每日监督农户饭前便后要洗手,三天一日沐浴,这才能将农庄保持在干干净净、味道清新的程度上。
但这并不是说农家人不爱干净,他们只是没有能力爱干净。
富人可以每日热水沐浴,早晚柳枝蘸盐漱口,偶尔洗个花瓣浴,用澡豆搓澡,但穷人不行。
沐浴出来后,元里神清气爽,他往旁边一看,楚贺潮也走了出来,换上了另外一身不太合身的衣服。
看着有点紧,胸膛鼓鼓囊囊。
管事的赔笑道:“已经派人去县里取大人的衣服,还请大人勿要见怪。”
楚贺潮脸色黑着,扯扯紧绷的领口,嘴角下压。
元里忍住笑,“管事,带我们去用饭吧。”
管事点头哈腰,“是,是。”
农庄的晚膳和县令府的味道没什么差别,甚至要更糙上一些。元里总觉得楚贺潮在吃饭时看了他一眼,还没等他琢磨出这一眼是什么意思,楚贺潮已经大口吃起了饭。
元里不久前才用过饭,并不是很饿。他看着楚贺潮一碗又一碗的模样,嘴角抽搐。
能吃是福。
吃完饭,仆从将碗筷一一收拾了下去。楚贺潮看了元里几眼,冷不丁道:“元公子来农庄里就是为了洗个澡吃个饭?”
元里让管事将账本拿过来,“哪能?我还有账本要看呢。”
楚贺潮扯扯唇,眼里没什么笑意,“是吗,我以为农庄的管事会每月将账本送到主人家中,而不是主人亲自来农庄自取。”
元里在心中感叹,楚贺潮真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昨日才吃了他的东西,因为杨忠发试探不出来他什么便对元里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他本以为楚贺潮是不怀疑他了,谁知道一旦遇到一丁点的疑点,这人直接冷酷无情地恢复了原样。
即使这个疑点根本就不足为提。
元里觉得,他大概是知道为何楚王与杨氏对大儿子与二儿子的态度差别如此之大了。
就楚贺潮这臭脾气,谁真心待他,只怕他立刻就会让人从里到外冷了心。
还好,元里早就已经做好了楚贺潮翻脸的准备,他根本就没期待楚贺潮能真的不怀疑他。
他们二人来回试探,就看谁能更高一筹了。
“自然不单单为了看账本,”元里慢悠悠地道,“父亲平素喜欢下田,体会百姓劳作之乐。这农庄里便有父亲的一块田地,如今正是插秧的时候,只是父亲身体劳累,政务繁茂,为人子女的自然要为父母亲解忧,我这番来农庄便是为了替父亲种田。正好家父喜欢用这乡下湖里的鲫鱼,我不日就要回到洛阳,也好为他钓几条鱼回去。”
忠孝在北周是永远正确的政治主流,只要拿出这两个字当借口,天王老子来也不能说他什么。
男人英俊深邃的脸上看不出其他表情,“嫂嫂真是孝顺。”
元里虚伪地和他互相夸奖,“比不上弟弟。”
屋内气氛有些凝滞,林田送了两杯茶水进来,打破了这般冷凝。
元里扬了扬账本,“我还要看会儿账本,弟弟若是无聊,不若派人带你在农庄里四处看看?”
楚贺潮撩起眼皮,唇角扯起,“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嫂嫂。”
说完,他极其自在地将眼前的矮桌推开,双手枕在脑后便躺在了地上。高大的身躯犹如起起伏伏的群山,楚贺潮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但元里知道他不可能睡着。他招手让林田下去,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就着夕阳余晖翻看着账本。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纸张翻动的声音,以及一轻一重的两道呼吸声。
大半个时辰过去,楚贺潮好像真的睡着了。
人有三急,元里合上了账本,站起身往外走去。
才走一步,一直闭着眼的男人猛地睁开了眼,双目锐利地盯着他,“你去哪?”
元里眉头抽抽,“茅房。”
楚贺潮坐起身,“一起。”
元里:“……”
去茅房的一路上,元里时不时余光往后瞥去,看着不远不近跟着他的楚贺潮。
他确实想要找个机会去见汪二,只是楚贺潮采取了最麻烦但却最有用的一个办法,时时刻刻地跟着他,彻底阻止了他去见汪二的机会。
元里眉头皱了皱。
烦。
但让他烦躁,楚贺潮已经算是成功了。
元里埋头走进茅房,楚贺潮没有跟着进来。解决完了生理需求后,元里平复了番心情才走了出去,却看到楚贺潮正屈膝蹲在路旁,被小了一圈的衣衫紧紧包裹着的强壮脊背弯曲,不知道在做什么。
元里反应迅速地往后藏了藏,躲在墙角处探出头。
这次他看清了楚贺潮在干什么。
楚贺潮在挖着泥水。
他面无表情,毫不在乎地将泥团和恶心的爬虫扫开,从泥水里捡起了一枚肮脏的铜钱,用指套仔细擦干净表面的脏东西后,将其收在了腰间。
元里头一次见到楚贺潮这么认真。
像是那不是一枚铜钱,而是能救他手下士兵的灵丹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