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感觉到了元里对他的过分客气。
说冷淡也谈不上冷淡,就是公事公办,既不生疏也不亲近,态度拿捏地恰到好处。
楚贺潮嘴唇抿起。
这其实就是任何一家正常的叔嫂关系,哪家的小叔子和嫂子关系会好到亲亲密密?
杨忠发偷看了楚贺潮一眼又一眼,总觉得楚贺潮这会儿有些吓人,像是处在暴怒的边缘,让他有点害怕。
他也没敢出声,两个人一路走远。
*
晚上,孟护卫等人醒了。元里带着他们去了涿鹿县泡泉,又一路说说笑笑地回来。
回来的途中,他们遇见了楚贺潮,元里同楚贺潮点了点头问了声好便擦肩而过。
等晚上元里要睡觉的时候,楚贺潮却找来了,在营帐外问元里要前几日落在元里这的衣衫。
元里一脸懵地起床,到处翻找了好半晌才找出了他那个背后划破许多道痕子的深色单衣,搭在手臂上走出了营帐。
夜晚的风吹来时都带着股热气,元里尴尬地笑着,“我以为将军不要这件衣服了,还没令人缝补呢。”
楚贺潮接过衣服,“无事。”
元里就客气地等着他离开,谁知道楚贺潮却站着不动了。月光被乌云遮掩,元里的发丝被吹得凌乱,在火把映照下,宛如一根根飞舞的金子。
长久的对峙让气氛变得怪异至极,元里最终主动咳嗽了一声,问道:“将军,您还有事?”
楚贺潮扯动了一下嘴角,“嫂嫂今天的心情是不是很好?”
元里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他一点儿也不想跟楚贺潮在这里尴尬地耗下去了,于是摇了摇头,暗示道:“不怎么好,没有多少说话的兴致。”
“哦,”楚贺潮不冷不热地道,“我刚刚看你和亲信们说说笑笑,还以为你心情很好呢。”
元里:“……”
楚贺潮又说道:“他们是你的亲信,给你送盐的人?”
元里点了点头。
楚贺潮笑了两声,“不错。”
元里嘴角抽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总觉得男人在阴阳怪气,“将军,您要是没事可说,我就回去睡觉了。”
楚贺潮刚要说话,元里就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转身掀开帘子朝他挥挥手,双眼弯起,“将军,明天见。”
明天见?
楚贺潮下颚紧绷,他独自一个人站了一会儿,突然嗤了一声,“你想和我明天见,我答应了吗?”
第二天,楚贺潮起了一个大早,训练出了满身汗之后洗了个澡。一整日没怎么在营帐里待着,一直在外溜达操练士兵,忙碌之余,余光偶尔漫不经心地往周围瞥着,但直到月上枝头,也没等到元里所说的“明天见。”
两天后,上谷郡的乌丸大人达旦带着一万骑兵来到了涿鹿县。
涿鹿县内已经备了宴会等待着他,当天傍晚篝火燃起,酒肉一盘盘端了上来。
楚贺潮坐在正中上位,左侧坐的是元里及杨忠发几个军中将领。达旦一来,巡视了一圈宴会,便大大咧咧地带着自己的亲信坐在了右侧一排矮桌之后。
一坐下,达旦就把身上的刀剑放在了桌旁地上,哈哈大笑着,笑声震得人脑瓜子疼,“哈哈哈哈,我好久没见到大将军了。一别数年,大将军还是如此的英姿飒爽,气势勇猛啊。”
元里正坐在达旦的斜对面,在火光之中,他打量着达旦。
达旦看起来已有四五十岁,长得很是壮硕,他和部下皆是一副胡人的装扮,相貌普普通通,满脸都是横肉,只是声音很大,非常响亮刺耳,绝对是叫阵的一个好手。
楚贺潮也笑了,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端起杯子朝达旦举了举酒杯,带着黑皮指套的手指摩挲着杯子,“我还是和从前一样,但你达旦却是老了不少。”
他说完,将酒水一饮而尽。
达旦脸色难看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过来,恶意满满地道:“我当然比不过将军。不知道将军的双手可恢复好了?这么久过去了,将军的烧伤也不会再疼了吧。”
要是之前,达旦怎么自满也不敢挑衅楚贺潮。但他们乌丸人现在是北周朝廷的属臣,又是平定起义军的功臣,达旦自认有功,面对楚贺潮也有了底气,把之前对楚贺潮的恐惧全都给忘了。
左侧几个将领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杨忠发猛地一拍桌子,厉声暴呵:“好你个达旦,竟然敢对将军如此大不敬,我看你们今日是不想离开涿鹿县了!”
语罢,一整排的将领突地站了起来,“蹭”地一声整齐划一,猛地将腰间钢刀拔出了一半。寒光刺目,冰冷地威胁着对面的乌丸人。
周围所有的士兵见此,也同时拔出了武器,对着乌丸人虎视眈眈。
楚贺潮没有阻止,仍游刃有余地独自斟酒。
达旦的脸色又青又红。
按理说,他有一万骑兵在外头,楚贺潮是万万不敢在这里杀了他的。
但此时,他的身边只有十几个部下。如果这些武将真的怒火上头直接砍杀了他,他身边的部下根本无力反抗。
楚贺潮又是个令他捉摸不透的人,达旦老了,惜命,他不敢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达旦憋屈地站起身,抱拳闷声对着楚贺潮低头,“我口不择言,还请将军原谅。”
楚贺潮从腰间摘下一把匕首,直接扔到了达旦面前的地上,冷冷道:“既然知道说错了话,那就切指向我谢罪吧。”
达旦怒道:“楚贺潮,你莫要欺人太甚!”
楚贺潮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达旦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达旦。
达旦已然很是壮硕,但楚贺潮比达旦还要高上一个头颅。因为达旦的腰背已经挺不直了,以往的乌丸英雄在这样的对比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苍老,他仰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楚贺潮,内心深处几乎快要忘记的对楚贺潮的恐惧和怯弱丝丝缕缕地浮现了出来。
“达旦,”火光打在楚贺潮的侧面,明明暗暗的阴影在他脸上跳动着,楚贺潮突然一笑,弯下身子,阴冷地低声,“还记得你们乌丸共主骨力赤的头颅差点被我一刀砍掉一事吗?”
达旦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抖。
五年前,建原三十四年。
楚贺潮带着十万步兵袭败了乌丸,从此乌丸迁入幽州听命于北周朝廷。那一战伤亡惨烈,楚贺潮几乎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打法。但这场战不得不打。
那场战争惨烈极了,楚贺潮骑兵太少,北疆原本十八万的大军死得只剩下十三万,部下死了数百人。而乌丸的共主,他们乌桓人贪婪矫健的雄鹰骨力赤,年纪轻轻便统治了所有乌丸势力的的首领,差点被杀红了眼的楚贺潮一刀砍断了头颅。
骨力赤最终躲了过去,可也因此断了一条手臂。
最终,达旦屈服地低下了头,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手哆哆嗦嗦地拔掉了刀鞘,咬咬牙就要切掉自己的手指头。
一旁的部下焦急地道:“大人不可!”
楚贺潮冷漠地看着。
关键时刻,杨忠发办起了白脸,“慢——”
他脸上的凶煞之气陡然收了回去,对楚贺潮抱拳道:“将军,还是算了吧。美食都已端了上来,不要让脏污的臭血搅了我们吃肉的兴致。”
达旦停住了手,眼含期盼地看着楚贺潮,希望楚贺潮能够留手。
楚贺潮缓缓直起了身体,回身大步走到上位,扬起衣袍坐下,“那便算了,达旦,坐下吧,你自罚三杯便罢。”
达旦赶紧坐下,他长舒一口气。
热风吹来,他这时在发现不知不觉之间,背上已经汗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