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原本就在休憩,谁知老夫那小童被吓得六魂无主地就跑过来了,一从小童那儿听到诸位大人的话,老夫吓得哪里还能睡得下去,”崔玄说得不紧不慢,却怎么听怎么有股阴阳怪气,“这不,为了迎接贵客,老夫连衣袍鞋子都没穿,直接跑到这里来坐等诸位大人了。”
但他说完却发现这一群人连个表情都没变上一下,跟没听出来他话里的讥讽一般。
唯独元里露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但也仅此而已了。
崔玄把目光放在元里的身上,觉得这小子算是这群人里面还有羞耻心的一个,问道:“你这小子可有话要说?”
元里笑着道:“山中阴冷,裹着被褥是比穿着衣服是要暖和一些的。”
崔玄眼睛一瞪,没想到这人模狗样的小伙子也这么不要脸,顿时冷哼一声,气得不想说话。
元里听闻过崔玄的传闻,这位大儒和传统的大儒性格很有些出入,很是任性,不拘小节。崔玄年轻的时候被朝廷征辟,因为嫌弃官职太小拒绝上任,还跟友人吐槽朝廷小气,死都不会答应这么小的职位。后来幽州边境遭到胡人侵袭,当初还没有楚贺潮,幽州大乱,米粮高涨,崔玄吃不起饭了,又跟友人说自己要去应召朝廷的征辟了。
友人就懵了,问他:“你先前嫌弃官职太低拒绝征辟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幽州,现在却主动去应召,你不怕被人取笑吗?”
崔玄厚着脸皮道:“能吃饱肚子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要名声有什么用?他们想耻笑就耻笑,我之才华与性命可是无价的,越大的礁石遭受的雨滴拍打越多,我如此天之骄子何恐这点取笑?”
但崔玄也怕自己独自挨骂,于是通过巧言善辩说服了好友,拉着友人一起前去投官入仕。等天下人知道这件事后,果然因此而嘲笑了他们许多年,可怜的友人只能跟着崔玄一起抱头鼠窜。
直到崔玄被宦官陷害之后,出于士人对宦官的厌恶,崔玄这才洗去污点,一点点变成闻名天下的大儒。
因此,元里觉得这老人家的性格,不会真的计较他们厚脸皮的举动。
毕竟他自己也是个厚脸皮嘛。
崔玄也确实没有生气,等一杯茶说完,他就硬着语气道:“诸位前来拜访我,是所为何事?”
楚贺潮放下茶杯,这才开口自报家门。崔玄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惊。
这行人来头竟然这般大!
崔玄前不久才刚刚听闻了大将军楚贺潮在幽州刺史元里的帮助下斩杀匈奴首领呼延乌珠一事!他听闻此事时心情大好,仰天长笑数声,恨不得高歌几曲。
身为遭受过匈奴战乱的幽州人士,他恨这些胡人恨得简直牙痒痒,对其中出了大力气的楚贺潮与元里二人更是好感突生。
甚至,他都已经开始撰写诗文辞赋,打算赞颂这二人的功绩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这诗文辞赋还没写出来,这就亲眼见到这二人了,还是这般方式见到!
崔玄心里堵着的一口气缓缓消散,他好奇地又打量了对面的将军与少年郎一遍。
这二人皆气势不凡,一高大威武,一温和却不失强硬,都是人中龙凤。
他原先还好奇幽州怎么突然有了刺史,这刺史元里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人。此时一看倒是心中了然,怕是这还没立冠的少年郎只是暂掌幽州刺史之权而已,传着传着就变成幽州刺史了。毕竟在百姓眼中,这二者也分不出区别。
楚贺潮干脆利落地表明了来意,请崔玄在三月十三日这一天为元里举行加冠礼。
元里一直含笑坐在旁边听着,中途并未插话。
崔玄虽对这二人有好感,但他十几年也没有离开竹屋,也厌恶掺和这些勋贵高官之事,曾与友人立誓身死之前绝不出莽山。他直接拒绝道:“老夫年岁已大,行将就木,腿脚实在不方便,承受不了如此路途。”
楚贺潮耐心地道:“我会为您备好马车。”
崔玄直接拿着茶碗盖刮了刮茶水,寓意送客。
但楚贺潮和元里却像是没有看见一般,还端坐得纹丝不动。
崔玄隐隐露出了怒容,再次开口拒绝,此次不再委婉,“你若是前来问些经书注解,我必定毫不私藏。但立冠这般的事,你们不要来找我,我曾立过誓,除非我死了,否则不会离开莽山。”
楚贺潮道:“他的老师欧阳廷,也曾受过您的恩露。”
崔玄一愣,看了元里一会儿,叹了口气,语气又缓和了下来,“人老了,总是有些固执。老夫是当真不想踏出这竹林一步。我可为这孩子写一封荐信,为他找其他的名士大儒前来给他加冠。将军啊,你们莫要为难我,我也不想要难为你们,这样可好?”
楚贺潮皱眉,知道此事已经没有商谈余地,他转头看向元里,用眼神询问元里是否愿意。
元里其实对给自己加冠的人是谁并不在意,他起身,对着崔玄行了一个弟子礼,“劳烦先生了。”
崔玄摸着胡子,欣慰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又聊了几句,气氛正好间,有匆忙脚步声传来,众人转头一看,就见几个仆人满面焦急惶恐地从另一侧的檐下飞奔而过,往大门奔去。
这些仆人身后又跑出来了两个侍女,侍女径直跑到了崔玄面前跪下,哽咽地道:“先生,小公子要不好了!”
崔玄脸色大变,慌忙扶着桌子站起,差点被被褥绊倒,还好元里扶了他一下,“我小孙孙怎么了!”
边说,他边让侍女带路赶去看孙子。元里怕他摔着,扶着他一起快步跟了上去。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一样,也赶紧跟了上去。
一行人走到卧房一看,一群人泪流满面地正围在床边。趴在床头的正是崔玄的儿子和儿媳。
而在床上,一个三四岁大小的男童正面色通红,不断拿手扣着喉咙,全身蜷缩着剧烈咳嗽,一副快要喘不过来气的样子。
侍女还在哭着说道:“小公子先前还好好的,拿着糕点吃了半块就成了这副模样,已经有人去请疾医了,但小公子却不知道能不能撑到疾医来。”
崔玄几乎眼前一黑,下意识呵斥:“莫要胡说!”
元里一看男童的模样,立刻皱起眉,知道这孩子是被噎住了。
他神情严肃地松开了崔玄,大步走过去,沉声道:“让开,我能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