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
吴善世被带到卧房门外, 仆人殷勤地送上椅子。等吴善世一坐下,周公旦虚弱的声音从昏暗的卧房中传来,带着一股子病重腐败的味道:“多谢陛下前来探望臣, 只臣这身子实在不争气,怕令陛下龙体染病,只好委屈陛下坐在门外了。”
吴善世叹了口气,“文宁, 你好好休养,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同朕开口。你是朕的功臣,朕身边不能没有你啊。”
“陛下……”周公旦感动地开口,低低咳嗽了两声,又有气无力地问道:“不知陛下可有将贾青将军放出来?”
吴善世闻言,顿时冷哼了一声, 神色变得冷淡,“等他什么时候认错了, 再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吧。”
周公旦沉默片刻,劝道:“陛下,狱中艰辛,如今又是深冬,纵使贾青将军武艺再是高强也熬不过这寒冬。若是再拖延下去, 只怕贾青将军会被冻出毛病。”
吴善世皱眉,若是旁人劝他要放了贾青, 他已经发火了。但因为是周公旦, 他忍下了火气, 但本就不虞的心情变得更是糟糕, 吴善世也懒得在这里继续和周公旦说下去了, 直接大手一挥, 起身道:“朕已给他送了被褥,此事莫要多说。你且休息吧,朕走了!”
侍从恭送天子,很快,外头的声音变沉寂了。
屋内,周公旦从床上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吴善世逐渐消失的身影。
他微微眯起眼睛。
周公旦的面色虽苍白潮红,但眼神却有神极了。他接过身边人递来的水杯,一举一动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他抿了一口热茶,对粮料院的人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没了在身边规劝的人,吴善世越发狂妄自大了。”
尤其在称帝以后,甚至连表面的宽宏大量也不装了。
粮料院的人道:“大人料事如神。”
周公旦忍俊不禁,“并非是我料事如神,而是吴善世这人太过容易被看透了。”
当身边全是阿谀奉承的小人时,曾被谋士们辛苦扶起来的吴善世毫无疑问会立刻滑向深渊。
粮料院的人道:“大人可是做好准备了?主公吩咐过我们,最迟这个月底,必须带您离开冀州。”
“劳烦主公等待我许久,我已做好准备了,”周公旦笑了笑,道,“除了我这个人和我带来的那头驴,我也没什么要带走的了。”
粮料院的人惊讶道:“您在冀州所获得的钱财不一起运走吗?”
周公旦哈哈大笑,神色颇有几分不明显的轻蔑,“吴善世的脏钱,不要也罢。”
深受元里思想影响的粮料院人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道:“若是大人不介意,可否让兄弟们将这些钱财送回幽州,以供军中或者粮料院之用?主公说过,钱财虽是身外之用,但人活在世上没钱是万万不行的。敌人的钱财再脏,也不能白白留给敌人,不如带回去用于建设州地,用于我们和百姓身上。”
周公旦微怔,“你说的对。”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惆怅,喃喃道:“我待在吴善世身边这么多年,虽恪守本心,但性情终究还是被这冀州刺史部的人影响了一些。主公却仍然是从前的主公,没有丝毫变化……是啊,主公教你们的没错,脏的哪里是钱?脏的分明是用钱的人,是我着相了。”
周公旦长舒一口气,想通了之后,整个人倏地轻松了起来,“那便等我整理整理这些年在冀州的资产,能变卖的便变卖,不能变卖的便换成黄金带走。黄金好藏,体量也小,不引人注目。待我收拾好后,便让兄弟们率先一步将这些东西送回幽州吧。”
粮料院的人应下。
周公旦双目精光闪烁,“除了钱财,我还想带一个人离开。”
周公旦说的自然是贾青。
其实在吴善世称帝之后,贾青便从地牢中被放了出来。只是这人好似不知道什么叫做明哲保身,又固执地找到了当时刚刚登基的吴善世,劝说吴善世放下天子之位,再以罪人之身同天子请罪。
毫无疑问,这话彻底激怒了还沉浸在称帝喜悦之中的吴善世。
吴善世再也不留情面,命亲兵再次将贾青关押在了牢笼之中,且一直关押到如今。
算一算时间,吴善世已经登基了四个月,贾青也被关了四月有余了。
北方的冬日冷得能冻死人,地牢中更是潮湿阴暗,任由贾青多么悍勇神武,这一个冬天过去,这人恐怕就会废了。
周公旦觉得这般结果太过可惜,吴善世麾下的人他忌惮且欣赏的不多,贾青就是其中一个。
如果能将贾青回到幽州,周公旦觉得元里定然会很欣喜。
而在元里麾下,无疑能比跟着吴善世更有前程。
身为吴善世看中的臣子,周公旦想去牢中见一见贾青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一月十六,细雪飘飘。
牢狱门前,看守的士卒道:“还请大人体恤小的,莫要带保暖衣物与吃食进入牢中。”
周公旦脸色苍白,抵唇咳嗽了几声,颇有些惊讶,“为何不能带这些东西进去?”
士卒道:“这是天子的吩咐。”
周公旦了然。
吴善世当真够狠心,也实在是暴殄天物。贾青这样的人才放在任何一处都会被主公所珍惜,唯独放在看尽了人才的吴善世眼里,却活得如此艰难。
既然是吴善世说的话,那必然要遵守。周公旦让侍从将衣物和吃食拿了出来,两手空空地走进了大牢。
地牢中的罪人寥寥无几。在地牢深处,浑身冻得僵硬的贾青面色憔悴苍白,多处皮肤都被冻出了青紫红肿的冻疮。他闭着眼睛躺在草堆里,如果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几乎会被别人认作为一具尸体。
听到有脚步声逐渐靠近,贾青勉强睁开眼睛往外看去,便看到了在牢门前站定的周公旦。
贾青万万没想到来的人竟然会是周公旦,他皱起了眉,当做没看见一样闭上了眼睛。
“贾大人?”周公旦悠悠地道,“在下前来看望您了。”
贾青沉默不语,双手暗中握紧。
周公旦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余光扫过整个牢笼,不由摇了摇头。
吴善世跟他说给了贾青过冬的被褥,但这牢笼里哪里有什么被褥,只有一堆稻草而已。
一堆稻草能发挥的作用少之又少,贾青已经在最大程度地利用这些枯草来给自己保暖了。
他团缩在角落避风处,用稻草在墙角堆成了一团,再挖洞一般在草堆中挖出了一个狗窝大小的洞。他自己钻入了洞中,全身埋在枯草里,只剩下脸露在外头喘气。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做法,他才能留下一条命。
见到贾青这样强烈的求生欲望,周公旦心中满意。
想活命就好,只要想活命,就代表着有机会将他带离冀州。
周公旦又道:“见将军这般人才沦落到如此地步,公旦心中甚痛。”
贾青眼皮跳了跳,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沙哑难听,“周大人为何来此?”
他问的直接,周公旦也不绕弯子,他令身边人看管左右两侧,道,“将军想要活命吗?”
贾青冷声道:“世上没人不想活命。”
“您说的对,”周公旦道,“那将军是准备怎么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