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里拒绝封公, 其实也没其他原因, 不过是传统的“三辞三让”的礼节而已。
部下们在忡愣过后便反应了过来,也跟着冷静下来。
虽然乱世中“礼崩乐坏”,若是别人,赏赐到了跟前哪里会拒绝, 赶紧握在手里才是正事, 但元里是闻名天下的名士,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天下人的注目, 更何况是封公这样的大事。都到了这一步了,元里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 他也不想让自己吃相难看。
元里的态度太过坚决, 天使没有办法, 只能匆匆带着旨意和赏赐离去。
过了几日,楚贺潮终于回来了。
得知大军得胜回营,百姓们人挤人地跑到了街上,欢呼雀跃地迎接大军归来。
有那遭过乌丸人祸害过的汉子大声扯着嗓子哽咽道:“将军威武!”
“幽州兵威武!”
什么样的喊声都有,饱含着百姓痛快又心酸的情感, 不少人都红了眼,复杂万千。在情绪激动的大人中,也有小孩在里面挤着, 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从眼前缓缓走过的幽州兵。
他们黑溜溜的眼眸里, 倒映着幽州兵英姿勃发的身影。
在百姓们的目光之下, 士兵们面上更加严肃, 挺起胸膛步步坚定。
前头的将领也不由坐直了, 但往左右一看, 发现百姓们看得最多的还是楚贺潮。
不只是因为楚贺潮走在最前, 相貌又英俊非常, 更是因为楚贺潮那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甲。
属下们彼此挤眉弄眼,觉得将军跟个金子做的人一样。
部下的腹诽楚贺潮并不知道,他心情愉快,嘴角挂着笑,手指拽着缰绳轻轻晃着,更是显得风流潇洒,雄姿英发。
偶尔听到有人激动高呼的声音,他还随意地瞥过去一眼,便会惊起那片人的又一阵惊呼,还有一些女子的红脸躲避。
路边的人群之中,杨夫人带着仆人牵着幼子的手也站在其中。
她的双目穿过人群,紧紧盯在军队后方那些低着头畏畏缩缩的乌丸俘虏上。
楚贺潮此次俘虏了乌丸人两万士卒,这些俘虏被绳子绑住双手拖行在军队后方。在他们两旁,还有衣衫褴褛紧紧跟着军队的难民。
这些难民都是被乌丸人抓回部落之中当奴隶的北周人。在楚贺潮战胜了骨力赤之后,便将其从骨力赤的部落之中救了出来。
乌丸人低着头,在两旁百姓的瞪视下神情畏畏缩缩,有几人不服气地瞪回去,就立刻被百姓们吐了一声口水。
看着这一幕,杨夫人冷笑一声,“活该!”
要不是幼子还在这,她都想上去朝乌丸人吐口水了。
她一遍遍地看过这些乌丸人的惨状,眼中缓缓变得湿润。
喜极而泣。
他们终于赢了乌丸人了。
楚王府门口,元里正带着杨忠发、刘骥辛等人翘首以盼。
远远看到楚贺潮等人的身影时,元里就没忍住露出了笑。
杨忠发激动得恨不得跑过去,又开始重复道:“元大人,将军真的胜了,骨力赤被咱们杀死了,我不是做梦吧?”
元里无奈一笑:“你没做梦,骨力赤确实死了。你们将军大发神威,为你报了仇了。”
杨忠发说了好几遍“是啊”,又突然反应过来,惊愕地回头看向元里,“你……知道了?”
元里朝他点了点头,又转回去继续看着楚贺潮,“他那手上的烧伤,我总要问清楚是怎么来的。你怎么如此惊讶,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杨忠发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将军从来不肯跟别人提这个。”
但他的声音太低,元里一心放在了楚贺潮身上,并没有听见。杨忠
发摇摇头,也不在意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惊讶的,毕竟他早就知道元里对楚贺潮来说非同一般。
楚贺潮也看到了元里的身影,一见到站在那儿的青年,他一颗心都飞了过去,提前一步驱马奔去,到了府门前便从马上一飞而下,快步走到元里身前。
他想抬手抱抱人,但只克制地用眼神上上下下将元里扫了一遍,从喉咙里吐出两个字,“瘦了。”
元里今日穿了件蓝衣,衬得面白如玉,俊秀非常。闻言他便抿唇笑了,笑窝里盛满了打趣,“你这是心里觉得我瘦,才看我处处都瘦。”
“本来就瘦,”楚贺潮道,“再瘦就硌手了。”
元里看了他一眼,让他别乱说话。楚贺潮嘴角勾起,心里发痒,也听话地不说了。
晚上,众人都在楚王府吃了顿饭。饭桌上,楚贺潮的亲兵拿着骨力赤的头颅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
杨忠发看着这颗头颅就觉得大快人心,他畅快地一杯杯酒下肚,又哭又笑,拉着袁丛云喝酒。
袁丛云知道他心里的苦楚,闷不作声地陪着他喝。最后这一帮人喝着喝着,就醉倒了七八个。
元里哭笑不得,派人将他们送回了家。等人一走,元里顿时往后一靠,浑身松散地伸了个懒腰。他还没吃饱,转头问楚贺潮道:“你还吃吗?”
楚贺潮刚刚也没动几下筷子,就点头道:“给我来碗面。”
元里想到了厨房炖了一天的鸡汤,便让厨房上两个热菜,再来两碗鸡丝面,让他们在鸡丝面里头窝个鸡蛋,再来碟爽口的小咸菜。
厨房里一直有人候着,怕他们饿着,厨子用最快的速度把饭送了上来,一起送过来的还有元里之前酿的果酒。
这果酒颜色澄澈,透着一股绿意,楚贺潮喝上一口就觉得酸甜可口,余味又很清爽,胃口一下子打开了,顿时觉得饥肠辘辘。
两道热菜一个是红烧肘子,一个是炭烧烤肉,冒着油汁,香味直勾得人口齿生津。
特别是那肘子,水晶一样,还颤啊颤的,一看便软糯香甜。
厨房还给送上了青菜和调料,这也是元里弄出来的吃法,把肉包在菜叶里吃既解腻又丰富了口感,厨房如今上烤肉是必备要上菜叶了。
楚贺潮撸起袖子开吃,和元里两个人生生吃出了一鼻头的汗。等他俩吃饱,菜也全没了。
元里瘫在椅子上,“过瘾。”
楚贺潮故意道:“你可真能吃。”
元里踹了他一脚,瞪了他一眼,“你比我更能吃。”
碟子里还有点肉汁,楚贺潮拿着干粮沾着吃完,又喝了两杯果酒,“这东西好喝,你怎么弄出来的?”
“杏子酒,能开胃,”元里嘿嘿一笑,“果酒嘛,你可以稍微多喝一点。”
楚贺潮啧了一声,“这一壶也就五六杯的量。”
两个人说了说话,元里的眼睛便开始耷拉着犯困,他往左右看看,没人,便朝楚贺潮伸出手,“哥,困了,想回去睡觉。”
楚贺潮被媳妇撒娇弄得心里头怦怦跳,上前就抱住了元里,带他往屋里走去,“多大人了,怎么还越来越懒了。”
元里手环着他的脖子,双腿盘在他的腰上,埋在楚贺潮的脖颈里犯懒,“你是不是抱不动我了?你抱不动就直说,我自己下来走。”
楚贺潮道:“再来两个你我都能抱得动。”
元里也不说信或者不信,闭着眼睛休息的时候,就感觉到楚贺潮托着他的手正在乱摸,动作火热。
他睁开眼睛,幽幽地道:“你不是说我瘦到硌手,怎么还摸得这么起劲?”
“不硌手,这样刚刚好,”楚贺潮拍了拍元里,气息微喘,“不胖不瘦,有肉的地方软乎,没肉的地方劲瘦,我最
爱你这样子了。乐君,睡觉之前,咱们先玩一下?”
元里没出声,嘴唇却轻轻咬了下楚贺潮的喉结。
楚贺潮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浑身都要爆炸。他抱着元里大步跑到了卧房里,门一关上便将元里压在了门上。
漆黑的屋子里水声响亮,过了良久,元里咽下了嘴里的口水,男人顺着他的脖颈向下,尝到了一嘴咸味,笑了,“没洗澡。”
元里脸一红,“那就别闹了,睡觉。”
“哪能?”楚贺潮的声音越来越低哑,喘息声性感,“不嫌弃你。”
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
谁知道楚贺潮好像能看到一样,“是不是翻我白眼了?”
“……”元里嘴硬道,“没有。”
楚贺潮哼笑一声,一路往下亲,一口含住了蚊子包,使劲吃了两口。
含糊地道:“想死哥了。”
元里仰头,脖颈冒着细汗,他呼吸也乱了。
第二日,两个人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光都要照屁股了。
偶尔睡一个懒觉的感觉真的很舒服,元里挺尸躺了好一会儿,才跟着楚贺潮一起起床去吃饭。
忙完了安置难民和乌丸俘虏的事,元里便抓着楚贺潮问他战场上的经过。
楚贺潮三言两语说了,又道:“元里,你应当经常去幽州兵的军营中转一转,让幽州兵都熟悉、认识你的面容。”
元里困惑,“为何?”
楚贺潮耐心地把其中道理掰开给他讲,“幽州兵对你很忠诚,他们的存在也对你很重要。你想要登上那个位置,手里不能没有兵力。士卒不识将领是件危险的事,如果他们只认识自己上头的将领,信任将会慢慢转别到常见的将领身上。到时候若是有将领背叛,将会一呼百应带走许多士卒,长此以往下去,幽州兵也不再是你的幽州兵。”
元里恍然大悟,还有些庆幸,捧着楚贺潮的脸就响亮亲了一口,“哥,还好你跟我说了,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现在知道不晚,”楚贺潮压下嘴角的笑,“所以你要经常去军营之中走一走,无论是看望伤兵还是巡视士兵训练,都要尽可能地让他们知道你长什么样。”
元里点头记住,第二日便去了军营。接下来的几个月,他每个月会去军营中四五次,等到冬日降临之时,幽州兵人人都已或近或远地见过他的模样了。
元里前去军营时,从不摆架子。他的态度亲近,亲自为伤兵包扎更是小事,一旦到军营之中,他吃喝也跟着士卒一起,毫不嫌弃。
知道军中军饷发放的日子后,元里还专门在这一日前去军营,一整日待在发放军饷的营帐之中,盯着账房是否老实、军中负责粮饷的官员是否贪污。
自他这么做后,幽州兵受宠若惊,对元里极为感激,军中到处充斥着对元里的赞扬敬仰的话语。
如楚贺潮所说的那样,他们对元里的忠诚更为坚定了。
在忙碌之中,时间悄然过去。转眼便翻过了年,年后,天子第二次封公的旨意再次来到了蓟县。
而这一次,元里也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天使们已经猜测这是“三辞三让”,便没有了第一次的惊慌,顺从地回了扬州。
天底下与元里有交情的人都给元里写了信,试探地询问元里拒绝封公一事到底是在三辞三让还是当真不想要被封公。
不是所有人都想看着元里被封公的,最不想看到这一幕的便是天子的两个皇叔。
信封成堆地堆积在了政事堂中,无关紧要的人都由政事堂中的官员代为回复。但张良栋和师父欧阳廷的信,就得元里自己来回复了。
在这两位长辈面前,元里并没有隐瞒,坦诚地表明了
自己将会在“三辞三让”后接受天子封公的旨意。
张良栋就在并州,他最先收到回信,看完信件内容后,他也不知是悲是喜,只轻轻叹了口气。
弟子在旁边问道:“您先前不是想让元里成为天子的重臣,辅佐天子平稳北周吗?如今元刺史正一步步登上高位,在这个年龄已经是数一数二足以登上史册的功绩。元刺史有了这样的实力,便能更好地为天子治理天下,您为何还要叹气?”
“我确实是这样想的,所以才暗中催促他杀了李立好立下功劳。但我没有想到,元里竟然能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张良栋轻轻叹了口气,“他才二十五岁便已经封公,那以后再立功,天子又该给他什么封赏?”
弟子被难住了,“这……还要看是什么样的功劳。”
“都有了人敢称帝了,在这世道里,最不缺的就是大功劳。”张良栋又叹了口气。
弟子试探地道:“那便要……封王了吧?”
张良栋许久没有说话,直到弟子以为他睡着了,他才缓缓地道:“那封王以后呢?”
如果元里封王以后还不够,天子还能给他什么?
张良栋忧患片刻,自己摇了摇头。
不,元乐君不是那样胆大包天的逆贼。
他不应该这样想。
张良栋压下心中的担忧,自我安慰道,元里可是欧阳廷的弟子啊,是北周的忠臣,他一直为国为民,又怎么会做祸国殃民的事呢?
这么一想,张良栋便安了心。
天下人都在关注着元里封公一事,元家人自然也不例外。
等元里拒绝第二次封公之时,便被请回了元府。
书房里,元颂正在等着元里。元里推门进去,朝父亲行了一礼,开口问道:“父亲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乐君,”元颂愣了一愣,连忙让他坐下,“坐下再说,近日里可忙?我好久没跟你说说话了。”
确实忙,不止元里忙,元颂也忙,各种各样的事情离不开元里,尤其冀州刚刚拿下,很多事都不能遗漏。
元里笑着道:“父亲想和我说说话,那我们今日就好好说说话。”
元颂连说了几声好,将早已准备好的茶点推到了元里面前。看着元里品茶时,他却有些迟疑,不知道该怎么说。
随着元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威势越来越大,在面对这个儿子时,元颂也有些拘谨,总有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
想要摆出父亲的姿态,但心里头发虚。不只是元颂如此,所有家眷之中除了元里的母亲陈氏,其他的元家人都对元里变得又敬又畏。
不敢靠近,也不敢得罪,说些亲密的话都唯恐冒失,他们对待元里的态度不再像从前那般随意,而是偏向君臣了。
看着元颂的面色,元里体贴地道:“父亲想说什么尽管和我说,这屋里只有咱们父子二人,我们父子之间还要顾忌什么呢?”
元颂不由点点头,脸色一松,问道:“乐君,爹问你,你会接受天子封公吗?”
元里反问道:“爹想让我接受封公吗?”
元颂想了一会,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元里挑眉,“爹这是何意?”
“我既想让你封公,又不想让你封公,”元颂忧心忡忡道,“你未到三十便被封为公,这样的事情是本朝前所未有的。我担心你一旦被封为公,便会树大招风,惹来其他人的嫉恨。你看天子的两个皇叔秦沛、秦孟二人,他们身为皇室中人也只是一个刺史而已,也没有被天子封公。咱们家小门小姓,如今贸然接受封公旨意,岂不是白白得罪这二人,让天底下比我们底蕴更深的世族不虞吗?乐君啊,咱们无需招摇过市,低调行事应当
更加安稳。”
元里沉默了。
元颂本觉得自己想得很对,但一看他不说话,也不由有些忐忑,心里变得没底起来。
元里如今已经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元颂无法从他的面上看出什么东西,便紧张地道:“我儿,我这话是说错了吗?”
元里确实有些失望。
但同时,他也能理解元颂的想法。
元颂不是他,没有远大的志向和来自后世开阔的眼界,他骨子里还是小民思想,他担心得罪人,害怕豪强世族,所以觉得出头才是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