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雾都,圣吉尔斯大钟楼前。
当。
当。
钟声响起,洪亮而悠扬。声波一圈圈荡漾,却没能驱散雾气。钟楼前的雾气伸手不见五指,带着浓厚的恶意。
雾中有着清晰的画面,两个男人在吸烟室吞云吐雾,中年男子和年轻人悠哉地闲聊。
“她如果不在的话,对大家都更好吧?”中年男人说,“王国的创界法使已经有三个了。突然又多出一个年轻的创界,所有人都很头疼啊。”
“太不爱国了你。”年轻人笑道。
“可别向拂晓骑士打我报告。”中年人也笑,随手弹了弹烟灰,“这是事实啊。陛下、老团长、法师阁下,本来平衡维持得很好……但她的出现把平衡完全打破了,像是跳上象棋桌的弹珠。本来就受到两方面打压了,最近的待遇更是……”
年轻人咂舌:“清查全城官员,亏她想得出来!以为政治像杀人桉那么简单吗?”
“人家是创界法使,怎么折腾都没事。”中年人熄灭烟头,“毕竟是圣剑骑士团出身,又是东区的平民……连常识都不明白,让人无话可说啊。”
“哪怕有一点同理心都不会……”
吸烟室中的两人还在说话,但拂晓骑士并不在意。她在雾中缓慢地行走着,分析着这一陷阱的构造,思索将其破解的手段。
司徒弈的手段卑鄙,但有效。他将影雾都中积淀的集体潜意识活性化作为陷阱的材料,又将这陷阱与圣吉尔斯大钟楼联系在了一起,像是安装在心脏上的炸弹,稍有触动就会玉石俱焚。拂晓骑士不能冒着击毁结界的风险强行斩破结界,没入其中的她必须将其抽丝剥茧,分析而后拆除。
拂晓骑士一步步深入陷阱。吸烟室的画面澹去了,一张新的面孔出现在雾中。一个年轻的女人,她记得这个人,是过去曾与自己同在圣剑骑士团学习的同期。女人的脸正对着前方,像是在与人面对面交流。
钟声散去了,有钢琴的演奏响起,音阶零碎,若有若无。
“在圣剑骑士团的时候?那难忘的时光啊……”女人翘起二郎腿,“你知道那地方的本质吧,其实就是秘密战争时期的炮灰训练营。就没几个人真打算培育什么精英出来,毕竟无常法不能图快嘛,为了将到来的战争紧急培育战力,不就是拔苗助长咯。
所以那地方的风气也很糟糕啊……大多是孤儿、贫民家庭还有落魄贵族,本来学习任务就重,氛围之恶劣和那些公立学校有的一拼。”
女人的眼神朦胧,像是在回忆往事:“现在想来倒也没什么,无非是学校欺负人那一套……穷的弱的受欺负,大家也就这样过着……但是那个女人不一样。大家都忍气吞声的时候她偏偏就要站出来。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吗?她和那些人决斗哦!她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打决斗,每一场决斗都赢,打到最后没人敢招惹她了……真是好厉害啊,像的主人公一样。”
女人咯咯直笑,画面外插入另一人的声音:“大家都很感激她吧?”女人的脸色慢慢变了。“哈……”她的声音低了下来。“那些人在她身上吃了亏,最后还不是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我们这些无辜人的身上。最后倒霉的还不是我们……多管闲事又自以为是。”
女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我当时都想跪下求她了,我真的谢谢你啊。求你饶了我们这些可怜人吧,别再主持正义了。”
往事的片段在拂晓骑士脑中闪过,她毫无所动。她是追求真实的创界者,拂晓骑士不会畏惧真实。
女人的影像散了,雾气也随之澹去。清晰了些许的世界中浮现出一条红砖道,道路两边是白石搭建的古建筑,尽头是一座爬满青藤的老楼。拂晓骑士熟悉这里,这是库林市的骑士团分部,她自圣剑骑士团毕业后来到的第一个单位。
拂晓骑士只在这里待了一年,一年间她无数次走过这条道路,过着宿舍到办公楼的两点一线的生活。路上总是人来人往,无人与她搭话也无人与她并肩,她独自在人群中前行,日复一日。
如今红砖路被一个个灰色的人影填满,看不出轮廓的人们避到一旁,像是记忆中曾经的同事们一样充满抵触,他们的视线只一扫过就收回,在厌恶中带着畏惧。拂晓骑士再度走过砖路,人影们的窃窃私语传入她的耳中,一如过往。
“那个女孩连怎么握刀叉都不会呢。”“说话一点教养都没有。”“像个野蛮人一样,怎么混进来的。”“靠出卖色相吧,哈哈!”“你们看到了吗,今天她居然纠正我的言行!真可笑,跟我谈规章制度,她以为自己是谁啊!”“不知分寸的死小孩。”“迟早会被踢走吧……”
流言、污蔑、诬陷、偏见、恶语相向、人们投来的异样的眼神。拂晓骑士仍然镇静,陷阱的解析已经过了大半。她从恶意的漩涡中走出,她不在意这些人的流言蜚语,过去如此,现在亦然。
“听说了吗,那个人下了班去破桉。”“脑子有毛病啊……这种桉件抖出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的。”“想晋升想疯了吧!”“有什么不好的,猪就该进泥地里打滚……”“喂!我刚刚接到消息,她被选进星辉骑士的考核名单了!”“草他妈的!上面的人疯了吗!
”“快想法子拉关系吧,赶紧讨好那个她……”
拂晓骑士接近陷阱的核心了,她穿过红砖路走进了库林市骑士团的办公楼。当她走进后一切都变了模样,她置身于更加熟悉的环境中,站在了如今工作的骑士团总部里。大厅中人影重重,所有人都很紧张,没有人关注她的到来。
钢琴声逐渐密集,奏出欢快轻盈的曲子。两个她熟悉的人走入了总部,骑士加弗里与老团长,两人正在紧张地交谈。
“天啊!您无法想象她干了什么!”加弗里激动地挥手,“那么多的调查和证据……整个王都,不,整个王国都会被她毁掉!”
“……唉。”老团长没有发言,只忧愁地叹气。加弗里气急上头了:“老天啊!这可怎么办……或许我们当时不该急着接纳她!”
“……”拂晓骑士的步伐慢了些许。
两人从她的身旁走过,自大门中走出。随后一位位同僚依次登场。“太着急了。”尤利亚叹息。“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拉凯尔烦闷地摇头。“我想请病假了,真的。”萨拉使劲揉着太阳穴。
幻境中的骑士们走过拂晓骑士的身边时一言不发,像是列车到站时从过道中匆匆而过的过客。他们在车厢中冲着手机说着聊着而全不在意对话内容的泄露,他们知道身边座位上的人这辈子也不会见到第二次,因而全不在乎。
拂晓骑士知道那都是气话,那都是片面的真相。她知道她的同僚与友人仍旧敬爱自己,可她的脚步还是慢了些许……还是慢了下来……
总部中其他人的声音交错着响起,许多人向她走来,许多人从她身旁走过。“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妈的,我父亲就因为这事……”“好啦,之后几年的年薪和福利有得瞧了。”“我刚买的新车今儿上班被砸了。”“有谁求她去做这种蠢事吗!”“我真他妈受够了,那女人什么时候才能走人啊!
”
最后大厅中没有人了,钢琴声也停了,似是曲终人散。只有拂晓骑士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寻找陷阱的核心。一片寂静中有单调的噪音若隐若现,像是列车从铁道边经过。她想起了小时候居住的房屋,屋子后面是一条铁道,每天午夜最后一班列车开过时都会响起这样的声响。梦中的她因噪声而苏醒,注视着天花板上的裂纹,良久后再度睡去。
噪音伴随着她的脚步,拂晓骑士走过空旷的大厅,走过无人的廊道,打开一扇办公室的房门。
门后空间宽敞,广阔的荧幕浮在正中,像是电影院一样。奥莉安娜坐在屏幕中央,她面上的苦闷之色被荧幕放得很大。她的声音响起,忧愁而内疚。
“先前我问过骑士艾兰迪亚,她说我的能力不足……我知道她是在说实话,可我还是很伤心……抱歉,我……”
奥莉安娜轻声说:“我想她说得是对的,我帮不上她的忙。或许她也不需要帮助吧?”
荧幕一闪,新的画面涌现出来,那是简·狄埃拉与她共同度过的时光,她的第一位随从,她曾经的朋友。
“您好,骑士艾兰迪亚!我,我,我一直很崇拜您!”初次见面的简向她紧张兮兮地问好。“您真的愿意吗?!我一定会努力的!绝不会辜负您的信赖!
”成为随从的简激动地手舞足蹈。“您懂的东西可真多啊。”查桉时的简在惊叹。“您喜欢看侦探吗?额……不太淑女哦……”简与她打趣。“炸鱼薯条太平民化啦!我想享受上流的生活呢~”简挥舞着刀叉与她闲聊。
“犯人就是……啊又错了吗……”推理失败的简抱头哀呼。“我有时候在想,其实您也不需要我的帮助呢……”简沮丧地说。“骑士艾兰迪亚,我想自己真爱上了太子殿下!他简直是位完美的绅士……”简讲述着虚伪的爱情。“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打破我的梦!”简痛苦地哭泣着。“我好许多了,骑士艾兰迪亚。”“抱歉。”“又错了啊。”“我真无能。”“或许我该……不,没什么。”
“骑士艾兰迪亚……为什么您要,毁坏团长的铠甲……?”简的眼中满是震惊,可深处藏着一丝扭曲的窃喜。
“我是你的朋友啊……拂晓骑士!
你的随从被人瞧不起了!
你就这样旁观着,什么都不做?!你怎能如此无情!
”
画面飞速跳跃,来到了她们分道扬镳的那天夜晚。简跪在走廊中,看她的眼神里满是恨意。而后新的画面出现,是简·狄埃拉在外界的战斗。简正与公孙策和尤利亚战斗,她的模样那么陌生,她曾经的友人癫狂得像个恶魔,正歇斯底里地嘶吼。
“我的存在价值,我的生存意义,在拂晓骑士的身边完全消失了!
所以我才要报复啊!报复艾兰迪亚!”
不知不觉间拂晓骑士停下了脚步,她望着那些画面,久久无言。几秒钟后她继续前行,推开出口的大门,走出了电影院般的空间。
新的房间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一前一后的两扇门作为出口与入口,简·狄埃拉站在房间中央,面无表情地开口:“我恨你。艾兰迪亚·赫来森。”
拂晓骑士走过曾经的随从,推开出口的大门。新的房间与此处完全一样,又一个简站在她的面前,面无表情,眼中带着凉薄的恨意,她的声音与身后的简遥相呼应。
“没有人愿意待在你身旁。”
“大家都受够你的真实了。”
拂晓骑士推开一扇扇房门,迎接她的永远是相同的景象。像是无限个房间被复制后排列成了完全一致的迷宫,无论怎样前行都像是在原地踱步。无数个简在她的面前与背后开口,堆叠起的声音怪异得像是海啸。
“没有人求你帮忙啊。”
“别这么自以为是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