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唐韵并非故意失礼怠慢。
实在是他冲得太快, 且出宫之时,两人闹得不太愉快,太子亲口同她说过, 不想再见到她。
唐韵不敢轻易跟上,一时倒是忘记了没人带路。
被他质问,唐韵才匆匆上前, 弯腰赔礼,赶紧走在了前面,领了路,“殿下, 有请。”
唐韵走在前,太子的脚步跟在后。
目光怎么落,都会落在她身上。
今儿阮嬷嬷起来, 给唐韵梳了一个最近江陵流行的盘头,发丝尽数盘起, 露出来的一截颈项, 白皙秀颀。
穿着打扮也与在宫中有所不同, 拼色齐胸襦裙,没有了宫中的那份华丽之感,更似是个世家闺中的大姑娘。
太子恍然。
唐家若不败落,她确实该是个世家大姑娘。
不过, 十七了吧?
就算是个世家大姑娘,她也当得起一个老字了。
过往种种又有了冲出脑海的势头。
太子瞥开眼。
她最好一辈子不嫁。
一路上,两人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走到了前厅, 踏进门槛后, 唐韵招待着他入了座, “殿下稍等片刻,外祖父顷刻就到。”
太子虽是贵客,但毕竟是外男,她一个姑娘,不便多留。
唐韵蹲身福了一个礼,正要退下,太子突地轻声一笑,“当初孤接你入宫,可有短过你茶水?”
唐韵:......
能不提之前吗。
再说,他给了吗。
“哦,孤忘了,那夜确实没给你水喝。”
唐韵:......
唐韵诚然不是这个意思,被他这三言两语一提,倒成了她公报私仇,故意在怠慢他,“殿下先候片刻,民女去备茶。”
他是太子,谁又敢短了他的茶水。
太子没应她,也没再搭理她。
唐韵垂目退下,一出门便派阮嬷嬷去自己屋里去取茶叶,出宫时,皇后娘娘给她装了不少的新茶。
他那样的高贵主子,旁的茶水也喝不惯,今日是头一回来宁家,总不能让他日后诟病,说宁家怠慢了主子。
唐韵端着茶盏进去时,宁侯爷已经赶回来了。
刚从校场过来,宁侯爷周身发热,加之不知道太子突然造访是为何,心头免不得生出了紧张,额头的一层汗不断地往外涌。
太子倒是神色温和,笑着问了他一句,“宁侯爷对这府邸可还满意?”
宁侯爷从未同他打过交道。
唯一有牵扯的便是太子派来支援他的两名得力助手。
此时见他面色虽和悦,却不知道他这话是何意,心头不停地打起了鼓,只能顺着他的话答,“承蒙陛下和殿下的厚爱,微臣感激不尽。”
唐韵一进去,便见外祖父坐在太子对面,身上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衣衫贴在身上,背心已然湿透,脸上的神色也看得出来,很紧张。
唐韵以往在东宫时,曾见过太子面见臣子。
也是这番一张笑脸,看着和蔼可亲,可底下的人,谁也不敢怠慢,个个都精神紧绷。
宫中老臣都是如此,更何况外祖父一个刚当上官的商户,尚未有为官的经验,可经不起他这般吓唬。
唐韵上前,将茶盏轻轻地搁在了太子身旁的木几上,恭敬地道了一声,“殿下,请用茶。”
太子礼貌地点头,“多谢。”
唐韵:......
他是太子,她只是一个姑娘,即便有乡主的身份,不至于让他对自己露出如此谦卑的态度,
宁侯爷果然更紧张了。
既说到了这儿,且今日太子殿下也来了宁家。
宁侯爷起身,单膝跪地,对着太子拱手行了一个大礼,诚恳地道,“西戎一战,若非殿下,我宁家岂有今日,太子殿下对我宁家的恩赐,我宁家没齿难忘。”
太子一笑,伸手虚扶了一把,“宁侯爷言重了,宁家能有如此成就,靠的都是宁家自己的本事,孤能起什么作用。”
唐韵:......
说那话时,太子的目光明显地瞟向了唐韵。
宁侯爷彻底地不敢起了,“殿下此言差也......”
唐韵不忍再看下去,埋着头将托盘里的另一只茶盏给宁侯爷搁在了木几上,转身又对着太子俯身,安静地退了出去。
刚出门口,宁三爷也赶了过来,一脸的行色匆匆,见到唐韵,着急地问了一声,“太子殿下当真在里头?”
唐韵点头,“外祖父招待着的。”
宁三爷面色一阵诧异,露出了疑惑,“平白无故的,太子怎么上门来了。”
倒也不是平白无故。
这不明显,是为了报复而来。
唐韵轻轻一笑,“我也不知,三舅舅不必紧张,太子殿下特意登门,定是有要紧事。”
报复归报复,依他太子谨慎的秉性,来这一趟,确实是有重要的事情同祖父和三舅舅商议,只不过将地点从东宫改成了宁府。
宁三爷点头走了进去。
唐韵没再留,回了自己的院子。
半个时辰后,前院突然传出了热闹声。
声音刚起来,宁玄敬给唐韵新请的丫鬟阿潭,便轻快地走了进来,禀报道,“姑娘,三公子回来了。”
唐韵一见她脸上的喜悦之色,也猜到了,定是中了。
果然,阿潭欢喜地道,“三公子中了贡士,人刚回来,还在前院呢,姑娘也去瞧瞧吧。”
以三表哥的才学和努力,能中贡士,本就是意料之中,唐韵坐在软榻上跟着阿潭一道欢喜了一会儿,却是不动如山,“想必这会子宁家都知道了,三表哥怕是手忙脚乱,忙地应付呢,我还是待会儿再过去。”
三公子宁衍这会子确实忙。
宁家的两位公子,再加上身后一群从考场便跟过来的学子,众人一张嘴一人一句,七嘴八舌。
场面虽乱哄哄一片,三公子倒也没急躁,面带笑容地一句一句地回。
热闹声传来,前厅内正在议事的三人,也都听到了。
谁都知道今儿春闱放榜。
想必是老三回来了,宁侯爷倒也不急,接着同太子讨论适才的派兵,“殿下的意思是由微臣在前......”
“今日春闱揭榜,府上的三公子中了贡士,如今回来当好生庆祝,孤不打扰了,明日孤再前来同宁侯爷继续商议。”
宁侯爷:......
就差那么几句话了,说完了也无妨,他怎敢劳烦太子明日再跑一趟。
“殿下......”
宁侯爷还未来得及挽留,太子已经起来,朝着屋外走了出去,宁侯爷赶紧跟上,“既如此,老臣明日进宫面见殿下,再商......”
“不必,孤近日正好想出来走走。”
宁侯爷一愣。
太子的脚步已经下了踏跺,身影绕过了前厅的壁墙,壁墙外正围着一群人,适才的热闹声也是从此处传出。
宁衍被众人围在中间,跨不开脚步,奋力挤出了一条缝隙来,刚抬起头便瞧见了从里走出来的三人。
见到太子身上的四爪龙纹时,宁衍的神色便是一愣,目光再落到太子身旁的公公身上,认出了那张脸后,宁衍心头猛然一震,慢慢地变了脸色。
周围围来的人群在瞧见太子的一瞬,也都静了下来。
“太子殿下。”宁衍率先跪下行礼。
今日跟着三公子前来的多数都是读书人,极为重礼,齐刷刷地跪成了一片,头磕在地上,不敢往上抬起半分。
太子的脚步径直走了过去,停在了宁三公子的跟前,面色温和地一笑,温声道,“恭喜三公子。”
宁衍额头触地,再次磕头谢恩,“多谢殿下。”
“都起来吧。”太子说完,这才走了出去。
脚步声彻底消失了,身后的一众人才慢慢地抬了头,宁衍起身,回过头,门口已经没有了身影。
宁衍的脸色已经发了白。
那夜在宁家的铺子前,带暗卫前来相救的宫中之人,他虽隔得远,瞧得模糊,却认得其身形,且还有那位公公,他记得那张脸......
宁衍一直不知到底是谁救他宁家。
心头虽有怀疑,却从不敢去想。
此时,他可以确定了。
——是太子。
当初祖父的那封自荐信是如何递给朝廷的,宁家大房又是如何避开了追杀宁家六年的逆党,旁人不知,宁衍心里清楚的很。
宁衍下意识地往雅苑的位置望了一眼,心口莫名一颤,再也没有了继续闹腾的兴致。
转身弯出一抹笑来,同身后的一众学子拱手道,“今日宁某就不留各位了,来日宁某必定设宴款待各位,届时还望赏个脸。”
读书人都识趣,当下便拱手同他辞别,“成,下回咱们再叙,今日就不打扰宁兄了。”
一群人出门后,方才察觉到脊背绷得僵硬,谁能想到,今日还能在这儿见到太子殿下。
惊愕之余,又忍不住去想,这宁家果然是皇恩浩荡,中个贡士,连太子殿下都能前来贺喜。
“宁家这风头,怕是挡不住了......”
*
宁衍中了贡士,宁家又添了一桩喜事。
夜里大夫人和三夫人一道张罗了宴席,特意为宁家三公子庆祝。
席间宁卫哪壶不开提哪壶,“父亲昨儿还说三弟不知道会排到那个犄角旮旯,今日三弟便中了个榜首回来,父亲这脸可还疼。”
宁三爷一笑,端起跟前的酒盏,对着宁三公子,一饮而尽,“三叔甘愿认罚。”
宁衍起身回礼,“三叔莫听二哥胡说,不就是句玩笑话。”
酒盏放下,宁三爷已是满脸的自豪,笑着道,“这回咱们宁家,可谓是称得上文武双全了。”
他三房常年在外,跑的都是体力活儿,误打误撞,出了他这个将军,还有一个少将。
大房当年则留在了家中管账,没曾想管出来了一个贡士。
二房这些年能在西域立住脚,必定也不俗。
宁三爷是真的高兴。
苦尽甘来,苦日子熬到了头,没谁不高兴。
宁玄敬难得没有反驳他,比起打打杀杀,他一向看中的是才识,努力了这么些年,宁家屋里终于出了个文人。
往后,也没人再说,他宁家只是一群粗俗莽夫。
宁玄敬嘱咐了一句,“衍哥儿这回是替咱们宁家争了口气,但之后的路还很长,不可松懈。”
宁衍起身听训,“孙儿必定不让祖父失望。”
“嗯。”宁玄敬很是满意,招呼了一声大伙儿,“都吃,今儿咱吃好喝好,我宁家有这一日,可不容易。”
唐韵坐在大夫人身旁,瞧着席间的热闹,虽未怎么说话,脸上却一直带着微笑。
戌时,宴席才结束。
宁侯爷、宁三爷、宁卫,均都醉得不轻,大夫人和三夫人忙地让人来扶人。
见都走得差不多了,唐韵才起身,正欲回屋,宁衍不知道从哪里提了个灯笼走了过来,“我送表妹一程。”
唐韵见他眼色清明,微微一愣,“三表哥没醉?”
宁衍一笑,抬起了已经湿透了一边的衣袖,“我不善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