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所未有的复杂思绪不断地冲刷着冷酷虫族的心。
这让洛希的灵魂再也无法回归初醒时的死寂, 陌生而澎湃的激烈情愫，让洛希在苏林面前做出了许多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做的事。
比如说，分享自己的食物。
比如说, 分享专门构建出来的私人领地, 乃至自己的临时巢穴。
比如说，守护一只弱小，笨拙，刚刚被前一任主人抛弃的蜜虫, 并且帮他驱赶走所有的觊觎者。
…………
而造成了洛希诸多异样的始作俑者苏林, 对于面前虫族此时的激烈自我怀疑以及内心斗争一无所知。
他单纯就是瞅着洛希, 心里发慌。
这名倒霉的伪·蜜虫，真·菜鸟虫母, 一直在偷偷摸摸观察着洛希。
根据他以往的经验, 名为洛希的虫族就跟当初的学长一样，属于特别特别难搞的那种类型。
偏偏在底层船舱这种地方，就算是再难搞恐怕他也得迎难而上了。想到洛希的阴阳怪气和前后不一，苏林无奈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无论心里有多少吐槽, 孱弱的“蜜虫”在现实中，眼神都是柔顺而无辜的，那张即便对于虫族来说也漂亮得惊人的苍白面容上, 神情更是脆弱委屈到了极点。
“我，我之前对其他人，从来都没有这样过……”
恰到好处的哽咽, 垂眸, 肩头微颤, 并不多言。
这一招倒还是苏林后来从诈骗犯老师那里学的：某些不好解释的事情, 最好就装装样子, 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好了。
毕竟通常情况下，聆听者会自己补全一切解释。
苏林至今还记得当初在课堂上，诈骗犯老师是如何拍着复古虚拟黑板冲着他们这群茫然的学生咆哮的——
【重点就是一定要委屈，一定要楚楚可怜，一定要显得心有苦衷！记住！让目标心软内疚就是我们的目标！】
…………
时至今日，诈骗犯老师的教导依然有用。
之前还显得冷酷尖锐的虫族男人，在看到苏林的表情后，也沉默了下来。
如果不看他微微晃动的触角，几乎很难看出他此刻的不知所措。
片刻之后，高大，冷酷而暴虐的虫族男人一个跃身，直接落在了苏林的面前。
“伸出手。”
他冷冰冰地说。
“啊？”
苏林本来还在努力思考对策，骤然对上洛希的金瞳，吓得一愣，差点没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但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胆战心惊地按照吩咐，把手慢慢往前伸了一下。
掌心一重，两支装满了乳白色液体的试管，落在了他的手中。
那是洛希丢给他的营养液，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营养液，是等级非常高的那种型号的。
看到了熟悉的颜色和试管形状，苏林不由愣住。之前靠着卡洛斯庇护，苏林在单独的疗养舱房里养病的时候，就吃过一段时间这种型号的营养液。
以人类的口味来说，这种营养液绝对称不上美味。卡洛斯似乎也看出来了苏林对这种营养液的抗拒，所以曾经无比无奈地劝说过苏林多吃一点。当时他解释过，对于虫族来说这种特殊营养液是非常高级的食物，可以非常有效地修复身体，提升战斗力。
最重要的是，它的来源并非是下级虫族的尸骸或者说副产品——而这一点在残酷的虫族世界里极为难得。
这样的东西，如果是在上层船舱，可能并不算特别珍贵，然而见识到了底层船舱恶劣到极点的条件后，苏林拿着那两支完全不在设想之内的营养液，反而有些受宠若惊了。
“这是给我的吗？我，真的可以吃吗？”
他犹犹豫豫地问。
已经饿了好久的身体原本并没有太多反应，然而等手边真的多了营养液，苏林才猛然间觉得自己的胃好像都已经饿得缩成一团了。
苏林也不知道自己这句问话最后刺激到了洛希哪里，好不容易温柔了一点的虫族男人脸色瞬间又变得糟糕了。
“喝掉它们。”
他干脆地命令道。
不得不说，哪怕是之前嫌弃的营养液，在饿得半死的情况下也显得格外美味。
苏林带着一丝惊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试管，然后将那些珍贵的液体抵在了唇边。
他又看了看洛希，发现对方看似不在意，实际目光却一直凝在他身上。
看到苏林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洛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喝光。”
他只用了一个单词，仿佛苏林不立即吞下全部营养液，他就要把苏林的头拧下来似的。
苏林瑟缩了一下，然后便顺从地按照洛希的要求，大口大口地吞下了营养液。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苏林才意识到自己的饥饿。之前在上层船舱，实在是不适应营养液的口感，苏林就算拼尽全力也顶多喝下一支营养液。
可此刻他都没反应过来，两支营养液都已经空了。
自己竟然已经变得这么贪吃了吗？
模糊的疑惑闪过脑海，但苏林却并没有想太多。
随着试管变得空空荡荡，苏林的胃逐渐充盈，原本冰冷的身体渐渐也有了一些热度。
喝了大佬如此贵重的两支营养液，在加上之前洛希说的那些话，苏林心底难免多了一些别的顾虑——他担心洛希会忽然开口，让他用一些“别的东西”来还那两支营养液。
原谅这名直男的杯弓蛇影吧，过去发生的许多事情，确实让他比平常人拥有更多的警惕心。而根据经验，想要避免麻烦就得在得了好处后迅速跑路。
然而，等苏林吃饱喝足，想要礼貌告辞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有些悲惨的事实：吊床距离地面实在太高了，他压根儿就下不去。
这就有些尴尬了。
苏林站在吊床边缘看着下方浓重的黑暗，呆了好几秒钟。
然后，他才硬着头皮，转过头来望向洛希。
“抱，抱歉，现在时间也已经很晚了，我想你应该也要休息了，我就不继续打扰你了，可以拜托你把我送回去吗？我在金属管那边睡就好了……”
我一定会非常小心，绝对不会再发出任何多余的动静和气味打扰到你了。
苏林还没有把话说完，就看到了金瞳且冷酷的虫族男人，面无表情地走到了巨大吊床平台的一个角落，他掀开了一条柔软的，仿佛是用蛛丝织成的小毯子。
“你可以躺在这里。”
洛希指着那个角落，一字一句，异常生硬地说道。
苏林：“……”
好吧，在床上，至少比金属地面舒服。
都已经吃了洛希给的营养液，如果真的要付出点什么，也是理所当然的。
别说在如此冷酷的虫族世界，就算是在人类的世界里，这个法则不也是通用的吗？
苏林带着一点类似破罐子破摔的心情，手脚同步，僵硬地按照洛希的指示，在那个角落窝了下去。
“咔嚓。”
又是一声轻微的响声。
原本给平台带来昏暗微光的能源灯，被熄灭了。
苏林又一次地陷入了纯粹的黑暗之中。
他屏住了呼吸，闭上了眼睛，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索取。
大不了……大不了就是被摸几下。
就当是重温过去，自己又去黑市酒吧打工了。
当然，也就是摸几下。
如果洛希再想做点什么，恐怕他也就只能呼唤自己那几只可怜巴巴饭都吃不上的孩子了。
苏林在心底给洛希设定了一条底线。
然而，完全出乎某位直男的预料，苏林躺下后，洛希完全没有碰他。
相反，随着吊床的微微晃动，苏林清楚地感觉到，洛希似乎是在床的另一边躺下了。
确定洛希真的就是在距离自己相当遥远的角落睡下，苏林在黑暗中愕然地睁大眼睛，良久之后，他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
是自己错怪洛希了。
这真的是一个品行高尚的好人……不，好虫啊！
真的，很了不起。
苏林忍不住胡思乱想。
这么多年来，也就是当初学长做过类似的事情。苏林完全没有想到，时隔多年，自己竟然还有机会重温这种感动……
苏林本以为自己大概就会在这种混乱的思绪中失眠到天明，却没有预料到，随着洛希那极具有辨识度的信息素缓缓铺开，他的身体竟然完全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松弛了下来。
他睡着了。
＊
那只虚弱的蜜虫终于睡着了。
捕捉到苏林的气息变得平缓放松。洛希这才放松心情变了一个姿势，随着吊床的微微晃动，他凝望着黑暗，无声地叹道。
竟然能够在自己的领地范围内睡得这么香，这只蜜虫未免也太没有戒备心了。
这么想着，洛希的唇角缓缓泛起一点柔和的弧。
好吧，还是有点愉快的。即便是洛希也得承认这一点。
似乎有什么来自久远过去的模糊记忆在脑海深处闪烁了一下。
在自己已经彻底丢失的时光里，他是否也曾经像是现在这样，一点点消解掉了某只胆小蜜虫脆弱的防备，让对方向自己露出无比信任的一面？
那个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人，是否也能跟苏林一样，在初次见面的第一晚，就在自己身侧沉沉睡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只小蜜虫，还真是娇气的家伙，明明都已经是那么高级的营养液了，喝的时候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明显就是不爱喝。
纯白星辰上的高级虫族养的蜜虫，都是这么娇弱吗？以后若是跟着自己在宇宙中闯荡的话，光是饮食这一块就要费很大的功夫吧……
洛希面无表情地思索着。
略微有些烦恼。
…………
远处的生活区里似乎有些细微的骚动，那是某只虫族被袭击后发出的脆弱虫鸣。在以往，这种嘶鸣只会让洛希倍感烦躁，可今天他却听得心平气和。
又发生了内乱吗？也许是自己之前杀戮带来的血腥气，又激起了那些下级虫族彼此攻击的本能欲望……
这一切在底层船舱里都很常见。
男人在黑暗中睁开眼，确认了身边青年并未被那些讨人厌的小东西吵醒后，漠不关心地重新闭上了眼。
＊
苏林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自己仿佛身处于冰冷，深邃而黑暗的洞穴之中。
冥冥之中他觉得那里似乎就是他的……“巢穴”。
身体很冷。
也很痛。
说不出原因，浩瀚如海的绝望一点一点地淹没了他。
他觉得自己似乎要死了。
那种感觉是如此强烈，强烈到他根本无法摆脱那种恐惧。
【所以你就甘心这样死去吗？】
忽然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不属于人类语言的嘶嘶声。
苏林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即将被攻破的研究所深处的，搁置已久的，承载着死去畸形虫族残骸的培养皿中。
苍白的虫母尸骸就那样紧紧地贴着他，尸体又湿又滑，神经束一点一点刺破人类温热的皮肤，扎进平凡的血肉之中，最终虫族与人类融为一体……
而在那之前，完全不属于人类的另外一个声音，依旧在不停地喃喃低语。
【是的，你不甘心。】
【付出了那么多，终于……终于来到了这里。】
【你将终结一切，可是无人知晓，你还是要死去。】
【你其实并不想死对吧……就跟我一样……】
背后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然后，视野里出现了仪器程序运行时爆发出来的白光。
苏林在白光闪耀的那一瞬间，猛地转过了头，然后便在洞穴极寒的冰层表面，看到了一抹奇异的影子。
他看到了自己。
不，那似乎并不是纯粹的“苏林”。
纤弱惨白的青年上半身还勉强维持着人类的形态，然而他的下半身……
该死，那究竟是怎样畸形的肉块呀？！
巨大的，膨胀的腹部在不断痉挛。
强健有力的肌肉在不断地挤压着腹腔内满满的虫卵，然后将其排出体外。
但即便一颗又一颗虫卵裹着黏液从身体深处不断排出，身体里那种让人发狂的满胀感却并没有消失。
因为每排出一颗虫卵，便有新的污秽种子在他身体里成形。
【呜呜……】
似乎有痛苦的哀鸣响起。
苏林茫然地低下头。
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下方，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全是早已死去的虫族尸骸。
那些，都是他的子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