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含糊不清的呓语自艾瑞尔的喉中传出。

    再抬眼时，奇兰才发现，艾瑞尔的眼神变得无比空洞。

    眼泪正顺着他的脸颊不断往下掉落，极度的痛苦更是让他的脸上肌肉痉挛，少女似的面容看上去竟然如同恶鬼般狰狞。

    “让我离开……”

    与艾瑞尔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好痛苦……好痛苦啊……”

    “让我死……”

    “艾瑞尔”在不停地尖叫着。

    *

    变故发生之前，苏林正躲在暗室里，在不影响亲子关系的情况下，当着小数字们的面，给“吸一口”额外开小灶喂点虫蜜。

    “吸一口”的状态其实并不算好，“黑水”固然让它变得无比强大，却也在提前燃烧这只小虫子的生命力。

    苏林可以感觉到这一点。

    他很心疼。

    “吸一口”绝对不是那种聪明又强大的幼虫，跟小数字这种原始形态幼虫比起来，它只是大祭司众多常规虫族孵化场之一中生产出来的普通军虫而已。

    就算它平平安安一帆风顺地长大，羽化，最后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成为一只等级较高的普通军虫而已。

    更何况，它现在还受到了“黑水”的污染。

    弱小，智商也不高，外形如今也变得一言难尽。

    在心灵深处，苏林隐约可以察觉到自己属于虫母的那一部分血肉正在做出冷酷的判断：这样的幼体压根就没有任何挽救的必要。他真正应该做的，是直接让几只小数字驱逐这只瑕疵幼体以免它影响到巢穴整体水平。事实上，小数字们差不多也是这样做的。他们对“吸一口”的天然排挤并非是因为他们有着霸凌弱小的糟糕品性，而是因为他们正在遵循本能，维护这个围绕苏林构建起来的微型虫巢的健康。

    可苏林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压制了虫母的天性。

    他想要让“吸一口”活下来……

    “唉，反正也就是只小虫子，不聪明也没有关系，丑一点也……问题也不大。”

    苏林无奈地苦笑着，先是挨个用虫蜜将几只小数字身上的伤口敷好，又把他们全部都喂得饱饱的，拍拍背摸摸头，哄一哄之后，就算是性格最冷硬的一号如今也变得晕晕乎乎的。

    然后，苏林偷偷摸摸地，把手递到了“吸一口”的口器边。

    “喝吧。”

    他小声地说道。

    谢天谢地，也许是因为之前得到了洛希的“滋养”，他背后的蜜腺恢复了正常，解开束带之后澎涌而出的虫蜜让他可以如此奢侈地喂养好自己这群便宜虫孩子。

    听到苏林的话语，“吸一口”有些胆怯地睁着巨大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几只小数字。

    它踟蹰地将自己庞大而丑陋的身体塞在角落，并不敢上前。

    小数字们当然也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因为不满，几只虫崽的触须都立得笔直，望向“吸一口”的眼睛中充满了冰冷的审视意味。

    但短暂的凝视之后，虫崽们却诡异地保持了沉默，并没有对“母亲”的浪费做出阻拦。

    【妈妈，好像很担心那只弱弱虫。】

    【很讨厌。】

    【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

    【但是，妈妈……妈妈高兴就好。】

    【不想让妈妈继续担心那只弱弱虫。】

    …………

    发现小数字们并没有发出威胁的嘶嘶声后，“吸一口”因为惊喜而变幻着身上的颜色。

    它惊疑不定地继续躲在墙角，头颅却慢慢开始朝着苏林探去，口器咔咔作响，嗅着苏林掌心中的虫蜜香味，馋得一直在流口水。

    最后，它终于靠近了苏林。

    结果却只是把硕大的脸颊凑在苏林肩头。

    蹭了蹭。

    又蹭了蹭。

    苏林：“……”

    他看着智商如此之低的“吸一口”，有点发愁。

    “蹭什么蹭——快喝！”

    苏林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吸一口”身形一颤，这才将脸凑到苏林掌心，一口一口喝起了虫蜜。

    结果小数字们控制不住地又往苏林身边靠了靠，“吸一口”就被吓得骤然缩回了脖子。

    之前没有被“黑水”污染的时候明明也不是这么怯懦的性格啊？

    苏林回想着“吸一口”在孵化场里活泼开朗的样子，头痛欲裂。

    但不管怎么说，“吸一口”总算还是喝完了虫蜜，现在就希望它能好好活下来……也不知道自己这种半人半虫的虫蜜到底能有多大作用。

    苏林心有忧愁，随即又想起了洛希、奇兰和艾瑞尔对大祭司的刺杀。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计划到底成功了没？

    就在这么想的一瞬间，船身开始了剧烈震动。

    当然，在虫崽们的簇拥下，因为飞船自毁而导致的船舱颠簸并没有伤到苏林分毫，可年轻瘦弱的青年却在子嗣们环绕中骤然感到了一阵晕眩与心悸。

    【不想死——】

    【救命！】

    【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好痛啊，好痛！】

    …………

    无数嘈杂而细微的意识，在飞船深处不断的爆炸中如同潮汐一般朝着苏林汹涌而来。

    苏林猛然间抱住了自己的头，发出了一声痛呼。

    无数的虫族正在死去，苏林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过这一点，在他的脑海中，哪怕是最弱小的工虫也在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嚎。

    而在这些细密嘈杂的号哭之中，最为痛苦，最为深邃的一道意识，就像一道海啸中最为高大的水墙，骤然将苏林本身的意识直接压入了漆黑的深海。

    苏林身体重重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他可以听到虫崽们惊恐的呼唤，可是那些呼唤却显得那么遥远。

    一个恍神，苏林便发现自己已然出现在一道漆黑的走廊之中。

    轰隆。

    无声的轰鸣在意识中响起，金红色的火光在苏林的眼瞳中闪出瑰丽的光芒，苏林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剧烈的爆炸烧光了飞船表层精致华美的装饰，露出内里在高温中慢慢蜷起化作灰烬的血肉。

    灰白色的骨骼展露了出来，那是船体本身巨大的尸骸。

    尚未完全被火焰吞没的部分中，一些比爆炸火光更加瑰丽的光芒正在虚弱地闪烁。苏林不由自主地顺着光芒慢慢前行，周围的嘈杂，包括尖叫声、爆炸声都渐渐远去。

    他抵达了一处比漆黑更加漆黑的深渊，在黑暗尽头，鬼魂般苍白的半透明的光膜在不断脉动。

    【呜呜……好痛苦……】

    苏林皱了皱眉头。

    他听到了嘶嘶虫鸣，然而落入耳畔，那些不成语句的虫鸣却自然而然转变成了稚嫩笨拙的呜咽。

    【好痛啊……】

    【救命……】

    苏林不由自主地走向光膜，渐渐地，在他的凝视之下，那些苍白的光膜上浮现出了怪异而狰狞的虫肢，环节，口器……

    就像是一只巨大虫族的鬼魂。

    如今正在苏林眼前挣扎着，晃动着自己可悲的躯体。

    它在哭泣。

    苏林无比深切地感受到了那种刻骨的痛苦，他眼睁睁地看着它撕扯着自己的身体，每被扯下一块血肉，那一块区域就化为光点倏然消失在黑暗之中。

    自毁程序。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苏林的意识中。

    这只虫族正在……杀死自己。

    苏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觉得，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浑浑噩噩中为这只可悲的虫族幽灵而感到痛心。

    等意识到的时候，苏林才发现自己已经对着那只虫族开口说道。

    “停下！”

    幽灵因为苏林的命令而颤抖起来。

    它抬起了头，直勾勾地对上了苏林的虚影。

    【可是，孵化者……让我……毁灭自己……】

    虫族并没有用声音，而是用意识笨拙地回应了苏林。

    苏林的心底泛起了一阵几乎可以称之为“怒火”的情绪。

    “卑劣的模仿者从未有资格代替我发出任何指令！”

    不自觉地，苏林抬起了手，他将掌心直接抵在了那只可怖虫族幽灵的额头上。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曾经用同样的动作安抚了自己的虫崽。

    “不用这样伤害自己，我以虫母的意志命令你，好好活下去。”

    “而你将得到我的眷顾与永恒的安宁。”

    苏林听到了自己在黑暗中陌生的声音。

    …………

    同一时刻，在纯白星辰祭坛之中。

    焦头烂额的奇兰听到艾瑞尔猛然间停下了那难听至极的呜咽。

    而光脑屏幕上，开始不断弹出超出预想的命令。

    ＞  核心密匙：已激活

    ＞  命令来源：机密

    ＞  权限：最高级

    ＞  次级控制人权限已禁用

    ＞  飞船控制权转让程序启动

    ＞  飞船控制权转让程序已完成

    ＞  命令修改已完成

    ＞  自毁程序终止

    ＞  附加信息：吾等将向您献上永恒的忠诚与爱意，母亲。

    ＞  欢迎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