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余承闻突然叹了口气,“为官之人,哪个不想堂堂正正,可你想堂堂正正,便要有人去替你把不堂堂正正的事儿都做了。”
这些年,裴斯远不就一直在替路知南办这些事情吗?
路知南坐在龙椅上,两只手干干净净,是个人人称赞的贤明君主。
而那些不够贤明的事情,则都交给了裴斯远。
“此事实在是有违我的为官之道和为人之道。”余承闻道:“但你一个二十出头的翩翩公子,都不计较这些劳什子虚名,我这把年纪了还矫情个什么劲儿呢?”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裴斯远前前后后可是不知道下过多少次大狱了。
余承闻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是能被这小子给带歪了。
“此番若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凿了这窝蛀虫,也算是为百姓做了件大好事。”余承闻道:“手段不够磊落,那就不磊落吧。”
余承闻坦然一笑,竟是接受了裴斯远这提议。
一来他心知,裴斯远虽然没说,但他经手的文书能出了问题,虽是旁人栽赃,但也和他不够认真严谨脱不了干系,此事他得认;二来他也知道,若是裴斯远替他摆平了事情,却导致原本该受到处置的人脱了罪,那他在罪过可就大了。
不止是裴斯远,他自己也将为此寝食难安。
事到如今,他反倒觉得裴斯远这法子虽然荒唐了点,竟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余舟听完裴斯远的话,半晌都没有出声。
他如今忽然有些明白了,余承闻先前为什么特意来了那么一探,朝他说了那么一番话。
裴斯远字里行间一直在自责,说余承闻是因着自己的主意才进去的,但余舟却知道,这是余承闻自己的选择。若是他自己不愿意,纵然裴斯远巧舌如簧也不可能说动他。
余舟甚至觉得,余承闻在做这个选择的时候,心里的坦然要比不安更多。
他至今都还记得,上次见面时余承闻目光里带着少有的轻松笑意。
或许在余承闻自己看来,他要去做的这件事,比他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做过的事情都更重要。
厅内一片沉默,裴斯远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此事说到底是他的主意,不管怎么说,余承闻都是被他送进去的。
“我爹认的罪,重吗?”片刻后,余舟问道。
“我会想尽所有办法为他周旋。”裴斯远道:“我朝你保证,最多三个月,一定会让他安然无恙地出来。”
怕余舟担心,他又道:“大牢里的人都打点过了,绝不会叫他受委屈。”
余舟点了头,便闻裴斯远又道:“此事尚未落定,不少人都盯着余府呢,所以暂时还不能朝你……朝余夫人言明,等再过些日子,我亲自去朝她解释。”
他说罢在余舟手背上一按,“我让人将你弟弟送回去吧,暂时只能先让他受点委屈了。”
余舟闻言并未反对,余承闻为了此事苦肉计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不好拖后腿。
裴斯远匆忙吩咐了人,将余沿送回了余府,又命人连夜将狗洞堵上了。
他回到前厅时,余舟依旧坐在原来的地方没动。
这会儿事情虽然说清楚了,裴斯远却丝毫没有放松,面对余舟时依旧很是紧张。
“这件事情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余舟突然开口道。
裴斯远走到他身边坐下,道:“我怕你会担心……也怕你会怪我。”
“上一次你也是这么说的,怕我担心。”余舟道。
裴斯远想起上回余舟委屈得哭了好几场的事情,心里不由有些发闷。
这一次余舟虽然没哭也没发脾气,但他心里却丝毫不觉得轻松。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余舟,他是真的害怕。
他生怕在余舟面前出现一丁点风吹草动将人惊扰了。
因为太害怕,他谨慎过了头,以至于都没意识到,他家余贤弟其实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坚韧。
“你不能一直这样,老想把我放到琉璃罩子里守着,风吹不到雨淋不到。”余舟看向裴斯远道:“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去办案子都会带着我,做什么事情也会告诉我,为什么现在反倒变成这样了?什么都不同我说……是因为孩子吗?”
裴斯远拧了拧眉,不知道该如何否认。
他这过分谨慎的态度,倒也不仅仅是为了孩子。
他自己其实也觉察到了,他对余舟时常会有一种过分的关心,这种关心随着他们关系的亲近,越来越强烈,时常令裴斯远坐立难安。
他从来没告诉过余舟,他每日在外头办差的时候,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回府。
仿佛只要人不在眼皮子底下,他就会觉得不安,生怕人渴着了,饿着了,或者不小心磕碰了。
其实很多情窦初开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状况,这也是为什么热恋期的情侣经常恨不得黏在一起的原因。但裴斯远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再加上他刚坠入爱河,就面临着余舟有孕这样的事情,自然要比旁人更多几分谨慎。
而这所有的极端情绪混杂在一起,便让素来从容的裴斯远,难得也狼狈了一次。
“你别生气,好不好。”裴斯远握住他的手哄道。
“我不想和你吵架,你走吧。”余舟道。
裴斯远一怔,落在余舟手背上的指尖微微有些发颤。
便闻余舟又道:“你不是被人中途叫回来的吗?差事还没办完吧?”
不等裴斯远开口,他又道:“你去好好办差,我爹才能早日被放出来。”
裴斯远闻言看向余舟,一时有些分不清他这是真心话还是气话。
“放心吧。”余舟在他掌心微微一勾,“我没有不舒服,我不会偷偷生你的气,快去吧。”
裴斯远听到他这番话,心里顿时觉得很不是滋味。
他没想到,余舟竟然真的一点脾气都没朝他发。
甚至重话都没朝他说一句……
可余舟越是这样,他反倒越难受。
从前厅出来的时候,裴斯远只觉心里闷得厉害。
他从前老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这世上就没什么事情是他做不成的。
可如今面对着余舟,他才发觉自己一身本事都没处使了。
裴斯远混不吝惯了,就算是面对裴父,也很少有正经的时候,甚至对路知南都时常没个正形。可方才,就在余舟朝他说不会偷偷生自己气的时候,裴斯远突然就有些慌了。
这种慌不是怕余舟怎么着他,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哄余舟高兴了。
他想要使出浑身解数取悦的人,这次并没有给他机会。
当晚,裴斯远又去了一趟衙门,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
余舟说的没错,这会儿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他压根不敢懈怠。
办完差回来之后,裴斯远在院中待了好一会儿。
他这会儿还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余舟,怕对方不高兴,又怕对方太平静。
因为这样的余舟让他觉得看不透,既不朝他委屈,也不朝他质问,就仿佛……
那个念头在裴斯远心里一闪而过,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不安的来由。
过于平静的余舟,让他觉得像是对他失望了。
因为被他骗了太多次,连委屈和生气都不会了,只有失望。
裴斯远拧了拧眉,只觉得心中烦躁不已。
最终,他终于鼓足勇气进了屋。
房中点着烛火,但是一眼看去却没见余舟的身影。
裴斯远目光一扫,瞥见了一旁的案几上用茶杯压着一页纸。
他走到旁边伸手拿起那页纸,面色登时就变了。
纸上的笔迹是余舟的,内容写的是,为了配合裴斯远的这出戏,他决定回余府了,免得旁人起疑。最后,余舟又扎了一下裴斯远的心,说怕他担心,所以没有提前告诉他。
余舟这一下可以说是精准无误,成功扎得裴斯远眼圈都红了。
毕竟过去的每一次,他都是这么朝余舟说的。
怕对方担心,怕对方害怕,怕对方不安……
所以就自作主张地做了决定,一次又一次瞒着对方。
这一刻,裴斯远终于体会到了余舟的心情。
可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放任余舟离开他?
将人放在身边,他离开一刻都心神不宁,若是对方不在身边,裴斯远简直不敢想。
这一刻,裴斯远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对方需要他的保护,而是他需要的对方的安抚。余舟离开他,或许也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而他一旦离开余舟,可能真的会疯掉。
裴斯远大步出了房间,刚走到门口,却见门外立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穿着雪白的寝衣,肩膀上搭了一件外袍,看上去并不是从外头回来的样子,而是像根本就没离开过。
“你……没走?”裴斯远上前几步,喃喃地问道。
“你现在知道我每次被你骗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了吗?”余舟问道。
“我知道了。”裴斯远忙点了点头,抬起手想去拉余舟的手,却又怕对方生气,于是一只手抬起又放下,显得很是无措。
“我知道你很累,明日还要去办事,所以不想折腾你,也不想让你分心。”余舟瘪了瘪嘴道:“要不然我就真的回去了。”
他白日里面对裴斯远时,神情一直平平淡淡,这会儿倒是现出点委屈和不高兴了,甚至带了点埋怨地道:“但是不吓唬你一下,我不甘心,谁让你三番两次骗我?”
裴斯远闻言心底的那份忐忑和惶恐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腹内疚和熨帖。
他原以为对方真的不愿理他了,可对方生着气呢,却还在担心耽误了他办差……
裴斯远望着眼前一脸委屈的余舟,只觉情动不已,他一把将人拉进怀里俯身便想去吻对方,却被余舟推开了。
“那会儿不朝你发脾气,是怕耽误你出去办事。”余舟一手在他唇上一点,气呼呼地道:“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气还没消呢,不会和你亲近。”
余舟说罢气鼓鼓地回了房间,而后吧嗒一声将门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