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夜,彻夜难眠比她更难熬的……
则是武成侯秦颂。
傍晚从祁家这边回去,为了应付秦太夫人,他只敷衍着吃了几口饭,然后便推脱有公务要处理,回了自己住处的书房。
祁文晏给他的那个纸卷,他放在灯影下半宿,直到府里夜深人静,整个天地间万籁俱寂时他才取回手里,展开。
那纸卷上誊写的,是一份简单的数据记录。
自十五年前建阳城一役为中间点,分别记录了那前后各自十五年,在护卫南境的战事中大觐军队的伤亡人数。
因为大成一直有北侵的野心,所以前面几十年,建阳城年年都有大的战事。
这份记录上,以建阳城城破前的十五年为限,每年为了戍边而战死的大觐官兵少则七八百,多则两三千,甚至有一年连发两场惨烈战事,那一年累积起来上报给朝廷的死伤人数多达七千人。
那十五年的时间,累计报给朝廷的兵将阵亡人数累计有四万七千人之巨。
这还没算十五年前最是惨烈的那一场破城之战。
再到后来,大觐守军被打过雁岭关以北,以天险关卡为屏障,修建了新的防线之后——
这十五年来,无论战事还是兵将伤亡都大大减少,累计下来,这十五年大大小小的战事百余次,死伤却还没到八千。
尤其的最近这十来年,由于大成军队冲击关卡屡次受挫之后,也没什么底气和信心了,战事都少了好多。
一张轻飘飘,只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纸片上,记录着的也都是一些冰冷的数字,可很多事就是经不起推敲,越是细算起来就越是叫人胆战心惊。
秦颂的脑子从一开始的震撼到麻木……
直至最后,在灯下枯坐了整晚。
然后四更多点,他便霍然起身,脚下生风的大步走了出去。
祁文晏是按照一贯上早朝的时间,按部就班的起床,洗漱,用早膳之后出门的。
结果府里下人刚从小侧门给他牵了马出来,就看到门口隐在石狮子旁侧的一个黑黢黢的人影。
“我的天……”看管门户的老仆人吓了一跳,险些丢了手里主子的坐骑就要拔腿往院子里跑。
这是祁府的正门也开了,穿戴整齐的祁文晏自门内款步出来。
他目力极佳,一眼认出隐在半暗天色中的秦颂倒也不奇怪,直接抬了抬手示意老仆人:“没事,进去吧,看管好门户。”
老者定了定心,这才隐约反应过来暗处站着的这位该是自家主子的熟人。
于是,也不再多事,转身关门退了进去。
风临看了秦颂一眼,自觉牵走两匹马:“小的先去旁边候着。”
祁文晏没应声,算是默许,自己稳站不动。
秦颂一直待风临走远了些,方才沉沉的开口:“那纸卷上是内容祁大人的誊抄的兵部战报?本侯应该也无需再去兵部核实真假了,但是你特意把他给我……又究竟意欲何为?”
该是不想叫人看到他具体的情绪,他一直站在背光处。
祁文晏也不去深究他具体的表情,只是扯了扯嘴角,反问道:“侯爷已经查阅过了?那不妨交流一下心得?”
“祁文晏!”秦颂的心情不好,压抑了整晚的情绪顿时爆发,他破天荒的呵斥了一声:“我没心情拿这种事情与你说笑,我敬你一声祁大人,是看在你我同朝为官的面子上。昨日是你先来找的我,少玩欲擒故纵这一套。”
“呵……”祁文晏可能也是头次被人这般无礼的对待过,他倒也不恼,反而有恃无恐的低低笑了声。
“武成侯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那本官和不跟你拐弯抹角了。”但是赶在秦颂爆发之前,他也适可而止,重新庄重了神色道:“誊了那份东西给你送去,确实是因为本官瞧着那些战报记录觉得好生有趣。十五年前,建阳城在,每年除了战报上的那些伤亡,每年朝廷为了应付战事更是要投入大批的财力支撑,军备,粮草,武器这些,不计其数,但是因为建阳城的占地没什么优势,那座城池守的永远都岌岌可危。可是自从十五年前建阳城一役失利之后,虽说朝廷连丢三城,视为奇耻大辱,却是就此大幅度减少了士兵伤亡,更是大大的减轻了国库压力,从南境边关到京城,这些年百姓们全都休养生息,恢复的不错。”
秦颂死死的捏着拳头,在黑暗中盯着他,一语不发。
祁文晏道:“咱们换个思路,若将这当成一场交易的话……以十五年前建阳城的那场战损,换了后面这十五年边境固若金汤的安稳,划算啊!”
早些年,大觐的边城守卫战的确打的既持久又吃力。
可那里就是大觐立国之初所设的边境,普天之下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盯着,一个自诩浩浩盛世的泱泱大国,自然不能主动让边,露出力不从心的颓势来。
所以,长久以来,戍边、守边,都成了南境驻军甚至整个朝野上下的执念。
没有人觉得那有什么不对,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的就该去守。
直至——
十五年前!
麟王云骧和老武成侯秦豫丰在南境战场上那惨烈的一败!
边境线被迫北迁,重新筑起新的防线。
现在十五年过去了,虽然不得不接受当年那一战惨败的事实,可那件事也终是所有大觐人心目中耿耿于怀的仇恨与耻辱,亟待洗刷!
只是被人所共见的就只是这些事实,包括秦颂在内,明明看在眼里现在的南境边防远比当年更加容易和得心应手,却也只记得那一役战败的耻辱和伤痛,而直接忽略,不会去计较这前后的得失与不同。
或者更确切的说——
在祁文晏今日开口之前,以前是没有人敢于用商贾行事的思维去考量其中的利弊得失。
秦颂沉默着,咬牙咬到嘴巴里一片腥甜的血腥气。
最后,还是不得不艰难的开口:“所以,你是说十五年前建阳城那一战的惨败,实则是朝廷蓄谋已久,弃车保帅的计谋?”
因为那一战,打的太过惨烈了,每个人看在眼里都是守军已然竭尽全力,战败失守虽是叫人痛心,却也并没有因此打到整个边军和朝中的士气。
如果单做一笔买卖来看,这笔交易确实划算。
可秦颂,作为受害者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祁文晏却似乎是不带感情的,他就只是公事公办的分析:“即使是个计谋,当年那一场也打的很逼真啊,只能说是在前线奋力杀敌的人配合的也很好。麟王是将那场战事拖到最后一刻的人,且不论背后真正的主谋者为谁,但凡我的怀疑成立,他都应该是知情人吧?至于令尊……或是跟他一样?也或者是蒙在鼓里,被他带下了黄泉路?”
至于为什么当时必须要打那一仗,而不是大觐守军主动撤出建阳城,迁往雁岭关内——
除了历史原因,建阳城是建国时候所设的边界,不好随意舍弃,另外还有就是那时候皇帝的皇位坐得并不够稳固。
他生性就是个极温良的人,若是主动让出边城,只会叫人更加认定他是个懦弱可欺之人,届时如何震慑外敌?甚至连朝堂上也可能会出乱子。
内忧外患一同被激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个思路不开则已,一旦打开——
放眼望去,这十五年,少了南境战事的拖累,皇帝集中精力整顿了朝纲,整个大觐国境之内的确是蒸蒸日上,国泰民安,一切都比他刚登基时好多了。
秦颂又再沉默了下来。
眼见着天色又亮了些,祁文晏却有些急躁起来,叹息道:“武成侯今日不上朝了吗?”
秦颂一寸一寸,借着缓慢亮起来的天光抬眸,正视他双眼,一字一句冷冷的问:“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祁文晏并不回答,抬脚便走。
秦颂却冷着脸一把扣住了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