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提寺并非京城最大的寺庙,香火也不是最鼎盛,一路行来,朝慕云印象最深的就是内里环境的清幽,以及百年老树环绕的安静,这里的山势,地形,赋予它独一无二的气质,让人感觉呼吸间,灵台都清洌了。
“诸位这边请——”
寺里发生命案,官府介入,所有僧人都被排查隔离,院子非常安静,除了守卫皂吏,再无旁人。
朝慕云随众人走进大殿,因走不大动,落在最后,进门就看到长长的八折屏风,全幅拉开,上绘四季江河山景,素雅庄重。
佛门清净地,难以布置大又威严的公堂,借供有佛龛的大殿一用,无可厚非,气势甚至更庄严,可这屏风是怎么回事?长长一道,直接从大殿中间隔开,阻挡了视线……后面坐着的大理寺少卿巩直,不喜见人?
朝慕云眼睛适应房间内外光线变化后,发现这道屏风放置的很巧妙,它看起来很长,景绘妙绝,实则绣面薄透,离大殿正位较远,他们看不大清对面上官的样子,神情,因灯盏聚集此处,对面上官却极容易看清楚他们。
思忖间,上座巩直开口说话:“因其它案卷查阅佛法典故需要,本官今晨一早上山,巧遇命案,自得管上一管,奈何身患风寒未愈,聊以屏风一隔,诸位不必紧张,此次请你们前来,只是官府想了解更多案件相关信息。”
声音听起来徐缓温和,看起来没给一点压力。
然而下一瞬,这道声音仍然徐缓,语调却有了压迫之意:“本官久病成医,案子也办了不少,对有些事很敏感——昨日晨间死者母女未曾按计划离开,并非是寺里饮食不干净,下人们吃坏了肚子,走不了,而是有人——下了毒吧?奉劝诸位,本官问什么,你们答什么,撒谎只会对你自己不利。”
毒?
朝慕云眉梢微挑,看向一起过来的几个人。
薛谈,樊正达,奇永年,包括武僧嘉善,同时都皱了眉,微表情可以解读为‘厌恶’,甚至有不约而同触碰腹部范围的动作……他们都中了毒?
但应该不是什么剧毒,量也比较轻微,大家才同时坏了肚子,代谢很快,今日已无事。
那死者母女应该也是?她们是前天的行程,计划在招提寺住一晚,昨日晨起后慢慢收拾回城,不想‘吃坏了肚子’,跟来的下人们伺候不了,她们自己也动不了。
如果是凶手做的,目的就很明确了——要把她们留在这里,方便下手。
但现场所有人都有‘中过毒’的表现,唯身边这位,厚九泓没有,他没事?
厚九泓脸皮极厚,知道病秧子在看他,全装看不见,眼皮动都没动。
窗外风雨未停,拂过窗纱,烛火摇曳,屏风也跟着晃了下,朝慕云看到了巩直的脸,虽不大清楚,也已看出大概,这位大人已过而立之年,眼角有细细纹路,双目如炬,只从坐姿看上身,就知他个子很高,气质偏稳重。
他手上拿着几页宣纸,看上去字迹很潦草,墨渍未干,显是新写不久,在他右侧三步外,站着一个皂吏,此人应该刚换过衣服,没来得及换鞋,周身干爽,鞋子湿透,在脚边洇出湿痕。
朝慕云看的很清楚,此人鞋帮沾有些许青苔的泥污——这种青苔和泥污,他们一路上来的石阶边才有。
他心里转了转,便懂了。
怪不得官差对‘押送’嫌疑人一事不上心,随便他们自己过来,不怕路上‘偶遇’串供,其实这才是巩直的目的,这位大人早就派了人在不远处观察,并且记录下嫌疑人们的一举一动,比如上来的顺序,都偶遇了谁,说了什么话……
巩直肃声道:“本案死者二人,母黄氏,女冷春娇,于前日午时到达招提寺,此行主要目的为相看佳婿,堂下站者,哪位是樊正达?”
樊正达出列行礼:“小人樊正达。”
巩直:“将你这两日过往,与母女二人接触,于何时何地见过,说过怎样的话,做过怎样的事,尤其昨晚你之行踪——一一道来。”
“回答人话,招提寺规矩大,男客女客不仅连院子是分开的,吃饭也在不在一处,小人与她们能碰面的机会很少,”樊正达道,“严格算来,我同她们只见了一次,就是前天下午,与她们在后山石龟处偶遇,说了几句话,并未停留很久,之后便各自回了院子,昨日不知哪道吃食不干净,大家都拉了肚子,夫人小姐也未能照计划行程离开,小人思忖着,在下午未时前后,过去问候了一次。因男女大防,又是吃坏了肚子,未免不雅,夫人和小姐并未露面,只隔着门帘说了几句话,小人还请她们不要客气,小人好歹是男人,遇事能扛,若遇到什么不好解决的事,让她们随时吩咐……之后,小人便回去了,肚子也不好受,基本都在房间呆着,没出去过,到了晚上就睡觉了,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巩直:“你过来招提寺,是为相看?”
樊正达:“是。”
“只说了这两次话,并无其他行动?”
“……是。”
“你并不殷勤。”
“着实是……冷姑娘不怎么看得上小人,小人也不好,热脸贴冷屁股。”
巩直看了眼桌上文书:“经仵作查验,死者死亡时间大约在丑时前后,你当时睡下了?”
“是。”
“一个人?”
“这……”樊正达犹豫了一下,道,“还有薛兄,此次他陪我一同上山,同住一个房间。”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为你作证。”
薛谈站出来,拱手为礼:“不敢隐瞒大人,这两日小人都同樊正睡一间房,昨天吃坏了肚子,大家都不舒服,没心情做别的,我们戌时就睡了,未曾出去过。”
巩直:“你二人全都一夜未醒?”
“倒也不是,”薛谈摇头,“睡得太早,后半夜憋醒,小人用了恭桶,天黑没看清,不小心踢了一下,动静有点大,好似把樊兄吵醒了。”
巩直看向樊正达:“可是如此?”
樊正达想了下,点头:“我好像的确醒了一下,眼皮都睁不开,还埋怨薛兄动静大。”
巩直:“当时是什么时辰,可记得?”
樊正达:“这个不太清……啊我想起来了,我听到了滴漏声,当时应该是寅时?”
巩直看向薛谈:“你同死者二人,可有接触?”
“这个……也算有?”薛谈挠了挠头,“小人为樊兄参谋么,前日陪着他一起去的石龟潭,同夫人和小姐见过面,打过招呼,但之后就没有了,寺里规矩大,小人不好到处乱走。”
“遂自前日午后,你便再没见过死者,昨晚也是一直在休息,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