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九泓这时胆子倒是大了,自认为这次多少有点功劳,也不怕见官了,抱着胳膊抖着脚站在原地,等着病秧子,看似一脸不耐烦,实则很站的住。
朝慕云手上还着冷春娇的手札,见拾芽芽目不转睛的看过来,浅浅微笑:“你是不是想学练字?”
拾芽芽非常惊喜:“可,可以么?”
“这个是死者遗物,不能给你,”朝慕云将手札递给皂吏,让他们归档,从袖口拿出另外几张纸,“但我有别的字,可以送你临摹。”
厚厚的宣纸,铁画银钩的字迹,潇洒落拓,风骨斐然,一看就让人欢喜。
拾芽芽接过纸页,手指甚至有些颤抖,眼底聚起一片水雾:“多谢公子……”
她就知道,公子是个好人!
“厚九泓——”
那边皂吏似要补什么文书流程,需要厚九泓帮忙。虽前期被认成了嫌疑人,待遇不怎么好,但厚九泓找金子时和官府合作相当愉快,立了大功,正是脸上有光的时候,而且一码是一码,黑风寨的事又不在这个案子里理,现在叫他的是和他一起搜东西的皂吏,眼熟的很,他一点都不害怕,招招摇摇的过去了:“啧,使唤九爷帮忙倒不客气,说吧,又有什么麻烦了?”
这边夜无垢挥挥手,示意小姑娘可以离开,拾芽芽行了个礼,冲着朝慕云笑了下,小跑着离开了。
夜无垢走到朝慕云身前,微微倾身,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缓道:“朝公子好会做人,前脚骗我写东西,后脚送来哄小姑娘……”
这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做时也没推辞,偏要装做无辜被骗的可怜模样,理直气壮的寻人讨债……
大理寺少卿这张脸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不知面具下,这男人是个什么样子。
朝慕云视线在他脸上一转,转身往殿外走,没说话。
“别急着走么——”
夜无垢顶着大理寺少卿的脸,行事自然要符合身份,说话不能轻浮,走路必要端方,好在病秧子走得慢,他步子大一点就能跟上,不用紧追,说话么,如今案子方结,多有未尽之事需要处理,四外有些嘈杂,只要声音低一些,就只会他二人听到。
“事前吊着我胃口,让我左思右想,不告诉我凶手是谁,我不是也猜出来了?”
“阁下英慧。”朝慕云神情疏淡,很有些敷衍。
“你不问问我此前猜的谁,怎么猜对的?”
“嘉善。他总是在奇怪的时间,做奇怪的事,且心理强大,面无波动,你从未减轻对他的嫌疑,但奇永年死那晚,他敲木鱼声断的那个时间,太短,”朝慕云话音微慢,“若是他杀奇永年,需得去赴约,引导话题方向,多少聊会儿天,还得提前去把藏匿的金子挖出来——时间不够。”
夜无垢:“听说你们上山那日,他就在检查排水沟,你说,他是不是也是在找金子,对这笔钱有想法?”
这个人藏得太好,也的确懂得独善其身,很多事并没有参与,所言即事实,朝慕云感觉——
“大理寺接下来的问供……”
“恐很难有收获。”
二人齐声说出了不同的话,意思却相近,夜无垢扇子掩唇,心情大好:“朝公子同我如此心有灵犀,真让人害羞。”
说话间眼神似有调侃——你不害羞么?害羞来让我看看。
朝慕云:……
你开心就好。
眼下阳光正好,平增暖意,夜无垢背着手,和朝慕云一路前行,身后落下侧影长长,全然不似前方二者离的那么远,时有交融,相依相偎。
走过青石小径,周遭越来越安静,夜无垢刷一声打开了玉骨扇:“今日殿内,你似目光不离薛谈,一直在审视他,观察他,他的细微表情,你好像都能解读,和前番问供时一样——你就是靠此本事,撩拨左右对方情绪,让别人在不知不觉中,被你牵着鼻子走?”
朝慕云停住脚步,转身看他:“想学?”
墙内伸出一枝杏花,阻住阳光斑驳,落在他脸上,微风拂来,有花瓣亲吻他发丝,幽香暗袭。
夜无垢微笑:“我若想学,你便能教?”
朝慕云却冲他伸出了手。
夜无垢看着这只白皙修长,连骨节都特别均匀,优雅到可称一声漂亮的手:“嗯?”
朝慕云看着那把摇来摇去的玉骨扇:“赌注。”
夜无垢手一停:“你还真敢要。”
朝慕云抬眼看他:“输不起?”
夜无垢当然不会输不起,约定好的赌注,哪怕输了自己,他也敢给,当即合上玉骨扇,放到朝慕云手中。
朝慕云握住,却没拉动。
夜无垢握着扇柄,低笑:“扇子都给你了,你应该不介意送我一程?”
他说这话时的语调笑意,就像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同美人调情,说我身子都给你了,你应该不介意一个送别香吻?
朝慕云对情绪的感知无比敏锐,自然察觉到了这若有似无的撩拨,无关真情,就是嘴欠。他全然不在意,认真的,慢条斯理的收起扇子,明晃晃握在手中,慢条斯理道:“好啊。”
美人不接招,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也并不介意,机会么,总在下一次。
同来时一样,夜无垢仍然没走大路,带着朝慕云,去了依云峰。
他没解释,但朝慕云都懂。
恐怕真正的大理寺少卿巩直就被他藏在寺庙某处,如今案子结了,心中所惑之事有了结果,他便没有再留的必要了,接下来,这身份便该还给巩直了。
一直侍立在他身边,话不多,皂吏打扮的随从不在,朝慕云猜,这个人应该就是去完成这件事了。
山崖风大,猎猎而起,拂起人鬓边发丝,掀起人衣袍,袖口鼓动。
夜无垢大踏步往前走:“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朝公子可有什么道别的话,要同我说?”
他只是调侃,继续进行撩不动的撩拨,不知为何,这病秧子越疏淡,越平静,他就越想打破这点平静,病秧子也是凡人,也有喜怒哀乐,他会因什么事欢愉大笑,会因怎么惹到愤怒大骂,又会因什么伤心落泪……
一个特别会解读别人情绪,让别人一点遮羞布都披不上的人,怎么可以这么寡淡,表情一点都不丰富呢?多无趣不是。
他以为朝慕云会和之前一样,不理他,没想到对方回答了。
朝慕云说:“味道。”
夜无垢初时未领会到这两个字的意思,走两步后,突然停住。
他嘴里骂了句脏话,突然回头看朝慕云,眸底灼灼,似有火在烧:“杏花!”
朝慕云淡笑颌首:“我说过,整个寺庙西侧,只我院外,有一株杏花。”
他看着夜无垢,打开玉骨扇轻摇,姿态间风流潇洒,未必不及对方:“你未扮成巩大人前,去过我房间。我当时昏睡无意识,不知来人是谁,但我知道,有人来过,就坐在我床边,而去过我院子,一定会染上杏花香气。”
巩直是没有去过的,可第二次大殿面见,他在‘巩直’身上闻到了杏花香气。
夜无垢眯眼:“所以那时你就知道我非本人了,后面还跟我演戏,分析说服?”
“不叫阁下知晓我的本事,阁下如何认定我才华绝艳,输予我赌注?”
朝慕云一边说话,一边轻摇赢来的玉骨扇。
不扇风,只秀来炫耀:“这扇子不错,好握。”
还真是,这玉骨扇收了武器锋芒,扇骨温润,扇面绘青,倒是极适合他来握,优雅公子,怀瑾握瑜,指骨捏着玉髓,竟不知玉更白润,还是手更剔透。
“哈哈哈——”
夜无垢竟半点没生气,反而开怀大笑:“你很有趣!”
他已至崖边,并未停留,身体往后一倒,投入猎猎风中,迅速被山雾裹挟,沉下悬崖。
临了点破,这个病秧子,是想让他念念不忘啊……
他随手抛出一样东西:“接着——”
朝慕云几乎瞬间,就看不到夜无垢身影,有一只青色环形小东西从崖下抛来,准准落往他怀中,他伸手便接住了,低头一看,是枚玉佩。
玉佩质地很好,水润通透,上雕双鱼,头首相依,尾弯环连,胖乎乎,圆润润,可爱极了。
鱼……遇?
这是在同他说,待下次相遇?
朝慕云走到崖边,垂眸下看,只见山风呼啸,看不到男人的脸,仿佛看到被撕下来扔在风中的□□,随后隐约间有一抹金色耀着阳光,覆在男人侧脸,大理寺少卿官衣解抛,男人身上紫袍翻开,红底滚滚,阳光下有看不清楚的金银纹路暗绣,明亮灼目,耀出山谷间唯一的色彩。
男人好似会驭风飞舞,充满无尽生命力,无拘无束,自在风流。
像一只破茧振翅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