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茫茫, 无有光亮,朝慕云却能看到章夏清眸底跳跃的火。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中年男人都算不上好, 邋遢, 无赖, 满身风尘,可这一刻的身上的锐气, 让人无法不正视。
有风来,微凉。
夜无垢将朝慕云翻起的衣角理顺,懒洋洋说了句:“也跟上官这么说话, 哪来的胆气?”
章夏清闭了闭眼, 声音艰涩:“一个父亲能为孩子做出什么事……你不懂。”
纵死,他也会拼!
静了片刻,夜无垢笑了一声:“呵,父亲。”
他话音有些嘲讽, 茫茫夜色里,嘲讽的好像不是对方,而是别的什么。
但三人基本上对这件事达成了共识, 朝慕云问章夏清:“你可知你女儿被关在何处?可曾去过地下?”
章夏清:“就是那个地下……我只是知道, 没能进去,有一回差点成功了, 还是被抓住。”
夜无垢慢条斯理摇扇子:“就凭你那莽撞法,还想闯进去?”
章夏清紧抿着唇:“靠着聪明小心思, 我也只找到了几个暗道门,没能进去, 便想换个法子, 让他们知道我很‘蠢’, 多招惹几次,把他们惹烦了,他们习惯了我这种形事作风,就不会想到我会偷偷做些什么,谁知还是想岔了……”
这群人真的敢打死人,不怕扛人命的!
“先休息准备,待夜深这里警戒不足时,我们再行动。”
朝慕云确定了基调,之后的事情就好安排了,躲不过是地形预测,行动路线规划,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从哪里突破……
三更天。
三人开始行动,夜无垢作为主要战力,走在最前面,带着一个草包,一个病秧子,进村子救人。
战术当然也是有的,因为正好三个人,朝慕云就提出了三三制,只不过他们三个人的配合,定然比不过训练有素的士兵或皂吏,不过有夜无垢撑着,后面两个人完全可以划水。
朝慕云想,可惜小将军华开济不在这里,他一定会对这种打架很兴奋。
“想谁呢?”
夜无垢曲指轻轻弹了下朝慕云额头:“这种时候,难道不该只想着我?”
“别闹,”朝慕云按下他的手,“没谁,一个小朋友。”
夜无垢更酸了:“呵,小朋友。”
朝慕云看着面前似乎在发小脾气的人:“你不也是小朋友?脾气这么坏。”
也是小朋友啊……
手背上是病秧子的温度,他的手总是微凉,但是光滑软润,同旁的什么都不一样。
夜无垢反手握住,拿着借来的,自己的玉骨扇:“来,看看小朋友的本事。”
进入暗道的过程很顺利,三更天后,很多男人并不在暗道里,而是在地上那个低矮破败的小房子里睡觉,暗道只有负责守卫的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远处同样有异常响动……
“好像有别人……也在救人?”
这个事实的发现让人震惊,朝慕云三人小心而谨慎的前行,尽量隐藏自身行踪,终于隐隐看到了那些人,还真的有另一波在救人!
这不就好办了!
大家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拐过一道弯,措手不及打了个照面,大家也心照不宣,互相一点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章夏清全然没在乎别的,只一心寻找自己的儿子:“乖女……小晴,小晴你在哪?爹在这里,不要怕,爹爹来接你回家了……”
没有人应,章夏清心急如焚,蛮力破开一个又一个门锁,希望找到女儿。
他这里不顺利,另一波救人的也没那么多顺利。
这里的女人见男人冲进来,大部分都很害怕,瑟缩,表情麻木,她们甚至听不懂这些人是来救她们的,或者说,根本不信,经历过太多失望痛楚,她们现在只求别人不伤害她们,只要不打不骂,她们就乖乖的听话,跟着人走。
也有一些不想走的,扒着门,抵死不从:“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不走,我儿子还在外头,我男人对我也好,你们是不是过来抢人的,我哪里都不去,死也要死在这里——快来人啊,有人抢掳女人了——”
场面一片狼藉,令人唏嘘。
但来人们都是有本事的,短暂混乱过后,另一波人行动迅速,听话的,直接催着快些,带路领走,不想听话的,直接打晕,包括生病的,或者有孕体弱的,或背或抬直接带走。
章夏清,也终于找到了他的女儿。
小姑娘看起来十五六岁,本是花儿一样的年纪,整个人却像只瘦弱的猫儿,脸上脏脏的,衣服也不干净,头发蓬乱,紧紧抱着自己,不看任何人:“不,我不是,我不是……”
朝慕云看的很清楚,小姑娘右手手背上,有一块很大的胎记,青色,像是个小碗。
章夏清眼角通红,眼泪都下来了:“闺女,我是爹爹啊,咱们不看这里,不看啊,爹爹带你回家……”
小姑娘脸仍然埋在膝盖里,眼泪湿了衣服:“不,我没有家人,我不是……”
“先救人,”朝慕云道,“此地不宜久留。”
可小姑娘很抗拒,没办法,夜无垢只好出手,劈晕了她,章夏清郑重谢过,抱起女儿就往外走。
这么大动静,地上的村民不可能睡的踏实,很快有人冲过来,拿着木棍或是砍斧,试图阻止这些‘小偷’,双方很快交手。
夜无垢自然是不怕的,玉骨扇在手,谁能留住的他?
他为抱着女儿的章夏清开辟了一条坦途,也揽着朝慕云的腰,带着他一路前行,无人能阻。
紫色衣袍翻飞,金色面具耀光,跳跃舞蹈的玉骨扇下,刀光剑影相随,唯他一路往前!
众人撤退之处,是一个略远的山坳。
不管被朝慕云三人救下来的,还是另一波人救下的,大家未分你我,都在这里休整,因被救出来的女人对环境有极度的不安全和不信任感,尽管自身群体感情可能也没多好,但能看到彼此,还是会安心不少。
其它事情,要等官府支援,朝慕云在行动之前,就已递了信号出去,相信不久就会有来人。
他自己也没闲着,这些女人被关那么久,不管自身心理强不强大,都受到了很严重的创伤,他得尽自己之力,为她们进行一定的疗愈干预。
这些事夜无垢不懂,便站在远处,警戒四周,时不时就看朝慕云一眼,他好像无时无刻,都在被这个病秧子吸引。
只是病秧子不解风情,明明那么通透,能看透所有人,却看不透他对他的情。
哦……也对,他戴了面具,遮了大部分表情变化,对方怎么能解读得出?
夜无垢叹了口气。
“唉……”
这声叹气又老又沉,明显不是他发出来的,夜无垢微转头,看到身边站了个老人。
老人穿着深青色圆领袍,头发花白,衣服质料很好,光泽挺阔,修饰身形的同时,增添了舒适感,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簪了墨玉,老人气质十分独特,有种难以压住的贵气,能看得出来,他尽量挺直腰,但好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垮了肩膀,他已经没有办法昂然站立,连眼睛里,都多了岁月侵扰的忧苦。
“失去孩子的父亲,多可怜。”他似乎感同身受,满目悲悯。
月色寂寥,星芒无情,三更天,暗色似能吞噬一切,看不到亮光。
不远处是终于找到孩子的父亲章夏清,想要检查女儿身上的伤,伸出手,却不大敢碰女儿的头发,好像女儿是尊琉璃娃娃,他手没轻没重,一碰就会碎一样。
终于是控制不住,他眼角通红,哭的不能自已。
的确很可怜。
夜无垢却道:“为什么不是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更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