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下的大理寺官署静谧幽暗, 连蝉鸣都息了,偶有沙沙细响,是夜风拂过枝头时, 独有的温柔。
别人尚不知关心的人已经醒来, 茶室里, 仍然是一片愁云惨淡。
这是官署正北, 专门为大理寺卿辟出的茶室,清幽安静,有利布防, 四外看起来只有两个守卫, 不怎么起眼, 实则暗处多设哨岗, 精卫潜守,一旦发生意外,可立刻反击。
茶室中, 两位老者对坐饮茶, 安静侍立一侧, 添茶伺候的, 也是个年纪不小的侍从,侍从面白无须, 气质谨慎中带有几分阴柔,比之寻常人, 看起来更像宫中内侍。
大理寺卿闻人长坐在下首:“夜长磨人, 可要下盘棋?”
“我如今,哪还有心思下棋。”
正座上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 一身色彩浓郁到深紫的交领长袍, 并没有让他显的轻浮, 反而更添贵气,那是一种睥睨天下的尊贵无双,这种特殊颜色,纵使是个老头了,他也压的住。
他眼角细纹横生,眉间有深深的川字,口唇边也有岁月沉淀出的纹路,但这都不影响他给他人的观感,他的眼睛很深很沉,带着锐光,和一般老人的浑浊感完全不同,甚至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影子——
这种相貌气质,必是气宇不凡。
就是眼下情绪有些难以克制,他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哑意,视线屡屡看向窗外,某一个院子的方向。
闻人长也看向窗外,稍稍有点远,看不清那个院子房顶现在是否还有人坐着:“您放心,我瞧着都是有福的孩子,一定能撑过去。”
紫袍老者微微阖眸,声音越发紧涩:“已经查清楚了?”
“证据寻的差不多,照我办案经验,不可能再有别的意外。”
闻人长脸上是事情终于完成的放松:“这么多年努力,方向已确凿可询,本就只差一点,皇上洪福齐天,小皇子也是遇难成祥,得贵人相助,如今团圆,乃是天下之幸……”
“这种事臣下不敢开玩笑,虽有些运气,小皇子自己撞了上来,但多年布局不是假的,臣已命下面加紧跟查,如今手上证据链已补齐,只消小皇子能让我们瞧瞧他身上的胎记——”
说着话,闻人长突然笑了:“其实不看胎记,证据事实也是明了的,若小皇子不介意,人前露个脸——或许都不用臣亮出找到的那些证据。”
承允帝:“嗯?这怎么说?”
闻人长:“皇上气宇轩昂,当年便是美男子,皇后娘娘亦如神女下凡,湟湟辉光让人不敢直视,当年小皇子生下来,还没多大,就瞧出风采无双,如今长成,只有更好的。”
承允帝想起往昔,也没忍住,笑了:“我儿的确生的好看,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神仙座下童子,大约知道自己生的好看,他也特别喜欢看好看的人,调皮的紧……也不知这么多年,他是怎么长大的。”
闻人长:“小皇子立身明正,心有大善,在那种糟污环境,身在高位,也没有以己私欲,滥杀无辜,是个有底线,有自身坚持的好孩子。”
“是啊……是个好孩子,但养成那样的别扭性子,当年一定过得很苦,”承允帝微垂了睫,“路多难多险,他都是自己一个人走过来的,无人爱扶,无人心疼,我儿……不需要父亲,就已经长得这么优秀了。”
闻人长持壶,给承允帝添茶:“小皇子此后……”
承允帝知道他在说什么:“以后,他就照自己想要的活法来,若喜欢江湖,便去恣意纵横,若不反感朝堂,我自乐的开怀,认不认我这个爹都没关系,只要他开心,只要……别再有一回,我父子俩对面不相识。”
田村那夜经历,现在回想,皆是伤心。
梆子声响,静夜更寂。
“我大理寺寺丞朝慕云……”
有些话不太好说,但除了自己,好像也没别人合适,闻人长有爱才之心,斟酌着开口:“小皇子似乎同他感情很好。”
承允帝抬眸,看了眼他。
在闻人长欲行礼请罪前,承允帝笑了:“心愁十六载,日夜不寐,心结难安,如今能寻得我儿,已是上天庇佑,安敢有其他奢望?朕只求他余生平安顺遂,所享所得皆是世间至好,旁人好不好,有什么意见,同我儿有何干系?”
这话就有点大了,江山……您就不考虑么?
闻人长没说,但他的神情很明显。
“江山,”说起这两个字,承允帝笑意更深,“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哪有什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王朝更迭,本就是命数,子孙无能,再强的王也可一世而终,有大才现,即便不是王朝子孙,王朝也可如一延续,谁的种,好不好在其次,重要的是教。”
“当然,我儿肯定是最好的,孙子就算了,若能有,也不是我养,不关我的事,若不能有,也是我儿该烦恼的事,他若不想要,便不要,若想要,宗室那么多,挑个顺眼的孩子,能有多难?”
闻人长听完,敛袖而拜:“皇上英睿,臣下不如。”
承允帝:“行了,你起来,朕会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不过是惜才,看着那姓朝的后生心痒痒,想培养他?”
闻人长也不嫌脸皮厚:“这不都被您瞧出来了?”
承允帝就笑了,微微倾身,小声道:“朕同你说,朕瞧着那孩子也怪好的,干净,剔透,眼明心亮,心中有正义,有公理,是个好孩子,有这样的人陪着,我儿才不会走偏哪。”
他生的种,他知道,小时候调皮,大了别扭,有种别人瞧不出来的疯劲,要是拴不好……这江山没准还真得亡。
闻人长没忍住,也跟着笑了:“皇子归位,判官力辅,弊病沉疴一一可剜,都是好势头,我朝来日必将海晏河清,盛世昌荣。”
承允帝也觉得是:“上天佑我大允啊。”
“皇上也要勤勉政务,给小辈做个好榜样,”这种话大概别人也不敢说,闻人长便斗胆自己来了,话音隐意悠长,“皇子还小,怕被那起子老狐狸欺负。”
承允帝哼了一声:“当朕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朕这把老骨头,且能撑一撑呢,我儿苦了这么多年,不是为了给朕收拾烂摊子的,大允有朕,亡不了!”
闻人长笑眯眯:“皇上仁爱。”
承允帝转着指间扳指:“朕倒是能撑,那小朝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浑儿子挡着不叫太医进……”
闻人长看向窗外,夜仍深,黎明却在不久,终将到来:“皇上放心,小皇子心里有数呢,小朝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出不了事。”
……
朝慕云小院,有人趁夜色潜行,身形灵猫般,悄无声息,落在院中。
正是槐没。
她本想直接去朝慕云房间,见到窗前烛影,脚步顿了下,侧头瞥向厨房,脚尖一转,换了方向。
厨房里,拾芽芽正在揉面团,袖子挽得高高,露出莹白小臂,鼻尖沾了一点面粉,自己浑然不知,认真看着手下面团,眼睛亮亮的,好像这不是什么不同的面团,而是值得人期待,让人特别幸福的东西。
槐没倚在门边,越看,眼神越柔软,良久,方才走过去,轻声问:“做什么呢?”
“想蒸点奶香小馒头,大人喜欢,”拾芽芽看到人,眉眼弯弯一笑,“你喜欢吃么?小小一个,两口就能吃完,不太甜,奶香只有一点点,若是喜欢食甜的话,我可以单帮你做一笼。”
槐没也笑了,同样是眉眼弯弯,像天边的月牙:“好呀,我还挺喜欢奶香味,你很喜欢做吃食?”
拾芽芽重重点头:“有东西吃很幸福呀,大人也一眼瞧出来我喜庖厨,当时正在犯病,他也立刻将我拉了回来……”感觉自己有点自言自语,说的话也不太相干,她害羞地笑了下,“你可是要去看看大人?”
槐没摇摇头:“不妨事,他已醒来,问题就不大了,其余之事,都可待他休息好后再议。”
别人还在里头说话,她可不想惹人厌。
拾芽芽本想立刻过去看看,但瞧了瞧满手的面,还是算了,反正外头有夜帮主,这几天都照顾的大人很好,她转向槐没:“那你累不累?这几天为了大人奔波,一定很辛苦,你喜欢什么口味,我给你做点吃的怎么样?晚上不好大油大盐,下碗面可以么?”
“好啊。”
槐没瞧着小姑娘,越来越开心,也挽起袖子,蠢蠢欲动:“其实我也好庖厨,不若一起?”
难得有人和自己一样,拾芽芽开心极了:“好呀!”
一刻钟之后,小姑娘呆滞的看着黑乎乎的锅底,差点炸了的厨房,艰难的收起笑容:“呃……要不还是我来?”
槐没黑着一张脸:“……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很喜欢做饭。”
拾芽芽是个有教养的小姑娘,虽看不出对方爱做饭的样子,还是给了面子:“可能这里的锅灶你用不习惯,要不我教你?”
“好啊。”
槐没顿时眼睛发亮,笑的灿烂极了。
妹妹就是好!温柔可爱,还说陪她一起做饭!才不像外头那些不懂事的男人,一听她说要做饭就跑的飞快,生怕晚了都投不到胎似的!
大理寺可太好了,她要留在这里做厨子!
不过妹妹么……
见妹妹围裙有些松,她顺手帮忙系了系:“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去哪里?”
“啊谢谢,我都没看到,”拾芽芽道着谢,脸红红,“以后为什么去哪里?大人在哪,我就在哪呀。”
“那你以后嫁人怎么办?”
“嘿嘿……大人说了,若是我瞧上了谁,他帮我做媒,给我办嫁妆!”说到这种话题,拾芽芽更害羞了,“我将来要瞧一个……京城小伙子,有钱没钱不要紧,贩夫走卒也可以,只要离大人近……你呢,姐姐?”
槐没怕吓到她,更多的东西没有说:“大理寺不错,朝大人也很好,我有点想留在这里——”
见她视线一直看着锅灶,拾芽芽警惕:“做饭不行哦。”
槐没很失落:“给你打下手也不行?”
见她难过的快要哭出来了,拾芽芽想了想,勉为其难答应:“也……也不是不行,厨房是我的地盘,我可以罩着你,但是给大人的饭菜你不能插手,只能我做哦,其它的,你偶尔可以试一试。”
槐没竟然真的很开心:“真的?”
拾芽芽看了眼门房方向,在心里对二当家说对不起:“……反正学习么,大人都说过,就是因为前期不满意,才会精进进步……”
槐没笑出了声:“瞧把你吓得,我也没空天天做饭的,我更想给大人当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