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这些年，都是她关照他更多一些。他没帮上她什么忙，总不能在他死后的岁月里，还在接连不断地给她添麻烦。

耳边的气息虚了一阵、急促了一阵，又再度虚下去，最终归于安寂。

可他动了动口，却已发不出声了。

她口吻执拗，他禁不住又笑起来，笑音之后，无话了好几息。

“对，我是秦菀。”徐思婉连连点头，忽而有了些笑意，好像在高兴他还记得她。

可这一切，是拿唐榆的命换的。

多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啊。

他没活够，他还想陪着她再多过些年，但这时候走，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我这半生的快乐，都是你给我的。”他的声音已几乎微不可寻，“我嫉妒卫川，是真的……”

他死了啊。

“我就是那个小丫头。”她喃喃道，“那时候，我总给你和哥哥捣乱，还好你们脾气都不错。所以，唐榆……”

“什么？”

接着，那股搐痛牵动得五脏六腑都绞起来，她转过身往外走，浑身都在颤，面上寻不到分毫情绪，就像一具失了感情的枯木。

她眸光黯淡地望着他，觉得四肢百骸都是麻木的，眼中生不出任何情愫。

“我……我其实不是徐思婉，我不是徐家的女儿……”她想将话一口气说清楚，却哭得凶狠，不得不缓了缓，“爹爹只是救了我，他以为我不记得，可我什么都知道。我……我是秦丞相的孙女，我哥哥叫秦恪，秦恪你记得吗？你们曾经一起读书的！我叫……”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的诏狱、如何穿过了那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甬道。似是在看见阳光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刹，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置身何处。

或许是因为已将大事说出，徐思婉心中突然平静了。她听着他的呼吸声，想他若还能说话也好，若就此睡过去也罢，都由着他便是。

他渐渐疲惫得撑不住，眼皮沉沉垂下去：“你好好活着，我只想看你好好活着。”

鲜血渐出来，粘稠的血浆带着余温，有那么几滴溅在了她的脸上。可她好似无知无觉，连擦也没想着擦一下，怔忪地扶他躺下去，然后撑着墙壁，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喘了口气。

她的双臂一分分还紧，拥着他，却像是要给自己力量：“有些事，我总是要做的，秦家的仇我不能不报。你……别为我担心，我大概……大概捎带着就替你把仇也报了！”

她讷讷地僵在那儿，心下有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在对自己说：他走了。神思却又好像转不过来，迟钝地拒绝着这个结果，恍惚里总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又过了半晌，她才缓缓抬手，摸索着再度抓住刀柄，木然地□□。

他衔笑：“你入宫后，我才觉得日子明亮了些。”

她于是跌跌撞撞地又走回去，解下身上喉中的狐皮斗篷，盖在他身上。

“阿婉！”皇帝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抱住。

他本不在意那个宅子，甚至有些抵触，不愿去设想那样孤独的日子。可她尽心尽力地操办了那么久，他不知不觉也就上了心，进而有了些奢想，想她这么聪明，若来日做了太后，他们或许还能有机会在一把年纪时一同坐在那个院子里喝一喝茶。

他脑中渐渐混沌起来，四周围都像在起雾，眼前的那重白光也变得更为刺眼。

她说不出话。

她僵硬地看了看王敬忠，又看了看皇帝，莫名地回不过神。

他自顾又笑了笑，隐隐觉得有些冷，便下意识地往身边的温暖处靠近。一股熟悉的清香忽而清晰起来，是她身上熏香的味道，她素日出门在外都喜欢用些招摇浓烈的香，私下里却喜欢茉莉花的味道，他也更喜欢那样清淡雅致的气息。

于是她便继续向前走去，一步、两步，就像没看见他们，径直走向不远处的院门。

可她也得以知道，她过关了。王敬忠已向他禀过了原委，她与唐榆的一问一答，打消了他的一切疑虑。

又或记得也好，但不要让他在她心里有太多的分量。她日后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秦家的仇恨已足够压得她喘不上气了，不必再多一个他。

他便也没有余力再劝了，含糊地扯了个哈欠：“你知道吗……”

她无力地挣扎起来，胡乱地抬手推去，想推开皇帝。多年以来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都让她厌恶，但为着心中的恨她可以忍，现下却突然忍不住了。

好难受。

直到手触及牢门的铁栅，冰冷的触感令她一缩，她猛地又回过头，望着唐榆，鬼使神差地想：好冷啊。

那样平平无奇的相处，再也不会有了。

徐思婉心中憋闷得厉害，想再哭一场，还是哭不出。

忽而他又笑了声，再启唇时，气息变得更弱：“秦家的事我劝不住你，但阿菀……你还是不要管我了。”

“唐榆……”她感觉到他的气力愈发虚了，紧紧咬住牙关，咬得薄唇生疼，“我要告诉你件事。”

若非要说点什么，唯一惋惜的便是她给他挑选的那处宅子，他终究没有住上。

朦胧一瞬间，她想起曾经平平无奇的一个冬日里，他外出办差回来，边进殿边随口笑着埋怨：“今天真冷，冻得人发麻。”

她心底一阵搐痛，却奇妙地哭不出了。

一切喜怒哀乐，在此时就要了结了。

徐思婉怔怔地拥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好像连时间都停滞了。

他的确死了。

这副样子，却反倒激起了他的心疼，他默然一喟，将她拥在怀里，轻声道：“是朕不好，朕不该这样逼你。”

他死了啊……

她觉得恶心得想吐。

那就这样吧。

她上一次这样，还是听闻秦家尽数殒命的那一天。那一天连祖父的许多门生都在哭，她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王敬忠盯着她，神情间担忧与惊异并存，在她与皇帝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急唤：“娘娘！”

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还是让她慢慢忘了他吧。

“你说。”他还是那样语中带笑，恍惚间让她觉得，他在哄她。

她不再与他多争，只说：“我会的。”

可他怎么就死了呢？

便是精明如王敬忠也想不到她和唐榆之间有怎样的默契，她并不需暗示他什么，只凭那句“本宫”的自称，就足以让唐榆知道她身边还有别人，所以唐榆说出的话自然会让他们满意。

她头痛欲裂，执拗地一再去想，但想不明白。

门前宽敞的院子里一片死寂，御前宫人们低眉敛目地林立四周，唯王敬忠在向皇帝禀话。见她出来，连王敬忠也噤了声，回头看她。

说着他就伸手扶她——与其说是扶，实则更像是拉。她早已没什么气力，被他这样一拉便周身一软，脱力地栽倒下去。

他说着，眼前泛起了一些明亮的白光。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些旧事，他浑浑噩噩地觉得穿过那片光就能回到过去，回到在丞相府读书的日子。

现下看来，倒是他担忧得太多。

“阿婉！”皇帝急忙将她揽住，打横一抱，大步流星地走向院门，“传太医去霜华宫。”

她就随手塞了个手炉过去，又推了盏热茶给他。

“放开我……”她惶惶低语，不管不顾地从他怀里挣开，想自己起身，可不及站稳就眼前一黑，身子沉沉下坠。

“秦菀？！”唐榆惊呼出声。

唐榆哑然半晌，忽而失笑：“那个小丫头……”

下一瞬他便又庆幸，还好这句话没有说出来。这样的话说不出才好，若说出来，要让她怎么办呢？

然后他想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站直身子之后，她又看了他一会儿。心情复杂地发现，原来人咽气之后脸色会变得这么快，一下就失了全部的神采，变得枯黄。

他的确死了。

“报什么仇？”他又笑了声，“我要你好好活着。最好是……最好是把我忘了，千万不要……不要为我去涉险……”

快入腊月了，诏狱里也没什么厚衣裳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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