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君庭没说话,重新闭上眼睛,整个人沉浸在水汽氤氲之中。
秋雨影又顿了顿,小心提醒道:“殿下,依属下之见,瑞龙脑不能再用了。”
“本王已经用了多久了?”
“自从您西荒一战封王,先帝将这东西赐下来,至今已有十二年了。”
阮君庭又重新不语了。
房中,虽然因为热水的缘故而有些闷热,却莫名有些寒意。
秋雨影终于鼓起勇气,单膝跪下叩首,“殿下,听属下一言,瑞龙脑,不能再用了。”
良久,头顶一声轻叹,“先帝想要的,无非是本王的忠诚,对他忠诚,对他的儿子忠诚。既然一个已死之人想要,给他便是。”
“可王爷也该为自己着想!”
“呵,左右不过是个追踪的法子罢了,随它去。”
“王爷……”
“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得再议。”
“是……”
秋雨影不敢再多言,小心替阮君庭打点,可心中却有些沉重,真的只是个追踪的法子吗?
阮君庭则在木桶中一直端坐,热水加了一桶又一桶,人却一动不动。
东郎国每年出产的瑞龙脑,必须全部进贡北辰,而北辰所有的瑞龙脑,只给靖王殿下一人享用,这是北辰先帝在位时,金口玉言赐下的无上殊荣。
自古君心难测,无论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现在他若是突然停了这东西,宫中的那位,必是很快就会知道。
有些事,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或者,懒得。
许久之后,阮君庭才重新开口,“回去之后,用香逐渐酌减。”
秋雨影一直忧心忡忡的脸顿时一喜,“哎!知道了!”
这时,就听见修映雪在外面喊:“君庭,我来给你送衣裳啦!”
阮君庭:“……”
秋雨影只好去开门,从门缝露出个头,“映雪小姐费心了,殿下的便服,在下已经准备妥当了。”
修映雪急切切道:“那怎么能一样?我这一套,是精心替他选了上好的料子,无论是做工还是款式,都是最最适合他的身份和地位的,而且,连香都提前替他熏好了。”
他家殿下刚要用香酌渐,这女人就巴巴地将熏好的送过来!
秋雨影心头一沉,以修映雪的本事,只带着一个无痕,就能闯过凤家军在守关山的防线,实在是有点太过匪夷所思了。
只怕,她是太后背着修宜策,专门遣人送过来的,就是怕王爷身上的香断了!
正犹豫这衣裳要不要接,屋里阮君庭的声音响起,“映雪小姐一番好意,雨影,拿进来吧。”
“是。”
阮君庭穿了修映雪送来的衣裳,长短肥瘦倒是合身,样子倒也中庸,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两个人一起向镜子里看去,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因为不喜欢!
而且,那香味又熏得有些重。
“王爷,要不,这衣裳换下来吧。”
“衣裳……,”阮君庭皱眉,“太后身为女子,要摄政北辰天下,已非易事,她无非想要一个安心,就由着她吧。”
他扯了扯衣领,觉得甚是不舒服。
北辰,是男人的天下,一个女人想要站在最高处统御一切,若身后没有一个强大的男人支撑,该是何等艰难?
秋雨影明白,王爷是一直在心里还记得那一件衣裳的恩情,才始终心甘情愿俯首称臣,无论太后那个女人做任何事,他都忍了。
当年,王爷刚过十三岁生辰,从西荒凯旋而归时,恰逢一场大雪,一夜之间将整座帝都淹没在白茫茫之中。
红墙绿瓦之下,他就一身单衣,跪在庄太妃的宫门前一天一夜。
太妃经常无缘无故就让他去门口跪着,全然不顾他也是太祖皇帝所出之子。
只要她不让他起来,就谁都不能替他说话,更是靠近都不可以。
这件事,是宫里不成文的规矩,连先帝也睁一眼闭一眼,不愿管这母子间的家务事。
于是,北辰的新晋战神,靖王殿下,就连皇上也因为西荒那一战,对他礼让三分,如今却跪在自己母妃的门前,任由冰雪透骨,却一声不吭。
那宫中的人,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情景,不但没人敢靠近,甚至唯恐避之不及,惹上庄太妃的怒火。
偌大的皇宫,只有一个昨夜刚刚第一次承幸的宫妃见了,于心不忍,不顾宫人劝阻,大着胆子上前,替他披了件夹了轻裘的衣裳,又塞了个暖炉。
那宫妃,就是后来的肃德太后。
一件衣裳之恩,微不足道,但却是没人敢做之事。
阮君庭从始至终并未抬头看那女人一眼,却将这件事牢牢记在心中。
从此,肃德在深宫中的这条路,越走越高,但凡需要有人在朝堂上撑腰时,靖王不经意的一句话,就顶得上旁人说一百句。
他从那场大雪之后,一直到先帝驾崩,肃德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临朝听政之前,都没有再见过她,但是却始终将这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毫不吝惜。
就连后来,朝野上下开始传出流言蜚语,肃德开始使用强权镇压,阮君庭也只是默默离开帝都,奔赴边疆,躲去军营里避嫌,从此无诏,再不入宫。
“殿下。”秋雨影上前一步,“恕属下说句不该说的,左右这天下只要姓阮便可,您为何不……?”
他话还没说完,不用抬眼,就能感受到头顶阮君庭如寒冰一样的目光。
秋雨影慌忙收回方才的话,“属下知错了。”
阮君庭这才懒洋洋转身,对着镜子又扯了扯衣领,“本王天性信马由缰,无意朝堂。”
说完便转身开门出去了。
秋雨影跟在后面,心中轻叹,王爷您心中真的是这么想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