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起初绷着一根弦,互相套对方的底细,可说着说着,就开始不着调。
喝着喝着,就坐到一块儿去了。
龙皓华将手臂搭在阮君庭肩头。
“小子,我……我告诉你啊,当年陪先帝会晤北辰老皇帝时,我第一眼见你就稀罕你。那时候我就想啊,这么个人精一样的玩意,要是能抢来我南渊该多好?只不过,那个时候,妞妞才几岁,我要是宰了小凤子,拿你配我丫头也行,可你给妞妞当爹,总显得小了点,靠不住。但若是拿去直接配给妞妞,又觉得老了点儿,再死得早点,可就亏了我家妞妞了。哎哟,我当时思前想后,那个惋惜啊!”
阮君庭将靴子蹬在桌沿儿上,仰天哈哈哈大笑,“你这老东西,南皇北帝会晤,瞬息间便是风云万变,你想的却是这个?”
“哈哈哈!什么风云变幻!都是狗屁!”龙皓华也随他大笑,“老夫偷生七十余年,从未将什么家国天下放在眼中,在老夫眼中,最重要的就是女儿和外孙女!遇上好事,自然最先想到的也是她们!”
“所以,你在凤家祠堂再见孤时,是何感想?”
“爽!”龙皓华竖起大拇指,“能把你这狗屁东西给拐回来,我们家妞妞,是这个!”
“哈哈哈哈!凤姮!”阮君庭提起这两个字时,醉意朦胧的眼中,霎时全是温柔和心疼,“凤姮她,因为孤,受了许多苦……”
龙皓华瞅准时机,凑到他近前,“据老夫所知,姜氏取代九方氏统治这七十多年间,帝国威风早已不再,长老院九部人心离散,姜洛璃只要稍有不慎,九御皇朝便随时有可能分崩离析。所以,她要维持姜氏一族如今的地位,就一定要给自己增加筹码。殿下,您在九御并无根基,必定危机环伺,处处如履薄冰,日日与虎谋皮啊!”
又一朵紫藤花,打着转儿,缓缓从阮君庭眼前落下。
他眼中恢复一片清明,“太师虽人在百花城,却知天下事,对神山那一头,竟然也了如指掌。”
龙皓华更是两眼发亮,“嘿嘿嘿,人活得久了,就什么都会见识一点,从前,九御不肯跨过神山,是因为九方氏世代自诩神祗后裔,自持甚高,不屑于太庸天水这片蛮荒之地。而之后,九御不过神山,只不过是因为姜氏忙于内乱,无暇东顾罢了。可偏偏咱们的南皇北帝,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作死!唯恐姜氏不知,这西部蛮荒之后是一片何等的地灵人杰。倘若有朝一日,九御内耗超出其承受能力,包括南渊北辰在内,整个太庸天水都会成了他人案板上洗净摆好的一块肥肉!”
阮君庭没有说话,也没否认。
龙皓华见一切果然如他所料,不由心中咯噔一下。
他这一辈子的日子的确不多了,可女儿和外孙女还长着呢。
如今一念便可左右世间福祸之人就在眼前,他如何能错过?
龙皓华赶紧道:“殿下,老夫今日坦诚相见,不求殿下会为太庸天水众生谋求福祉,只想恳请您,倘若将来真的有那么一日,您无论做什么决定,务必要先设身处地为妞妞的喜乐思量一番!”
阮君庭眸光一动。
前世里,凤姮斩杀九御来使时所言,掷地有声,至今他仍一字不忘。
“犯我皇权者,死!犯我江山者,死!犯我子民者,死!敌不畏强,命不为贱,太庸天水,君臣上下,若尚有一人不甘为奴,此番便势必一战!与其被动挨打,不如迎头痛击,不求必胜,但求不败!”
以凤姮的性格,倘若九御来犯,她必是就算战死到最后一刻,也不会甘心让故国沦陷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子民成为亡国之奴的。
阮君庭清楚,龙皓华又何尝不明白。
他如此委婉地恳请他,求他看在凤姮的份上,来日为君之时,能多替这片曾经养育过他的土地上的子民考虑一分。
阮君庭借着酒劲,按了按龙皓华的肩,“凤姮对孤说过,太师曾教她,历史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他声音有些沉,龙皓华一颗心终于沉沉坠了下去,“殿下……”。
“来日,九御,一定会跨过神山,”阮君庭凝视他的眼睛,顿了半晌,“但,孤所知的,也就仅止于此了……”
后面的事,他本还可以知道更多,可他却选择与凤姮同生同死。
天地同寿的痛,大概他这两生两世间最快乐的一刻。
龙皓华眼中掠过一瞬间的痛惜,之后,呵呵呵地笑,“唉,老夫也就是说说,人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还替儿孙辈操什么心!”
他转身去拿酒杯,手有些抖。
身边响起阮君庭的声音,“不过……,那个结局,孤会竭尽所能,如凤姮所愿,保她一生喜乐。”
“……”龙皓华转身,郑重看着身边这个红袍银发的明日君皇,“好!殿下金口玉言,从无反悔,有您这一句话,老夫连饮三百杯,醉死无憾!”
他说罢,将杯中酒再次一饮而尽,“还有,再加一句,愿我妞妞此生夫贤子孝,儿孙满堂!”
“好,夫贤子孝,儿孙满堂,这个,必定如你所愿!”最后这八个字,阮君庭爱听,那张始终绷着的脸上,终于缓和地露出一丝笑容。
他提筷,在桌上一筷未动的菜上逡巡了一番,之后夹了一小口臭鳜鱼,吃了。
细品之下,原本紧锁的眉头,略略一展,“还不错。”
“哈哈哈哈哈!”龙皓华开怀,趁热打铁,“那再尝尝臭豆腐焖肥肠!很香的!”
“龙太师,你停!”阮君庭躲闪不及。
“来嘛!殿下,很好吃的!”
“龙皓华!泥奏凯!”
“殿下,别怕啊!来嘛!嘿嘿嘿……”
……
两人直喝到月上中天,龙皓华被秋雨影喊来的几个龙牙武士抬走时,还咋咋呼呼,不依不饶:“老夫不服!喊你们皇太子殿下出来,老夫要与他再大醉三天三夜。”
他却不知,皇太子殿下此时,心中已经另有所想。
阮君庭笔直地立在紫藤树下,硬撑到闹哄哄的院子清了场,人都散了,才扭头去看凤乘鸾,当下脚下一个趔趄,扶住桌角才将将站稳。
呵呵呵……,他的乖乖还被那一杯酒灌得七荤八素,睡得云里雾里呢。
“凤……妞妞,呵呵,乖,孤……抱你回……回房去……,我们睡……觉……觉……!”
他已经喝成了软脚虾,还要弯腰抱人,却没想睡得软绵绵的人,还挺不好抱。
阮君庭试了试,觉得看东西都是重叠了几个影儿的,他心中就存了一个念想,别一手抖,把他的宝贝给摔了。
于是索性,将睡得软绵绵的人一抡,搭在肩膀上,倒抗着走了。
扛着好,万一摔倒了,他还能给乖乖当垫背的。
嘿嘿嘿……
阮君庭一步三晃,歪歪斜斜,扛着凤乘鸾,扶着门框,回了房。
等看准了床,将人扔了上去,自己也跟着,咕咚一头,天旋地转地与她倒在了一处。
“孤……虽出身九方氏,却始终将自己当成北辰之人。”
他摸到她的手,攥在掌中,与她并排横躺着。
“北辰先祖,有个风俗,便是媳妇一定是抢来的好,男的追,女的跑,抓到了就扛着跑,先把哭哭啼啼的人睡了,再塞进花轿带回家……”
他扭头,看凤乘鸾正睡得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便醉眼朦胧一笑,出另一只手,在她红扑扑的脸蛋儿上刮了一下,“你那一年,敢只身闯王帐,连过二十七悍将,孤这个人,这颗心,就已经是你的了,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