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担心抄的书太厚,他一身的伤势禁不起劳累,又怕抄的书太薄,他一转眼人就要走。
最后反复斟酌,终于选了本不太艰深的剑谱——《浩劫剑法》。
“你让我抄剑谱,不怕我偷学了?”阮君庭换了一身洁白的衣裳,虽然浑身是伤,却在书案前坐得笔直。
他此时已经梳洗干净,将乌黑的头发整齐束起,十多岁的少年,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羊脂玉一样的皮肤,绯红色的薄薄嘴唇,纯净无暇又巧夺天工。
圣女一时之间看得有些痴迷,“不怕,剑谱也算是我送你的礼物,你若是记得住,算你的本事,尽管拿去。”
阮君庭少年气盛,被人这样一激,自然不能露了怯,于是等剑谱抄完,里面的招式和心法也已经烂熟于心。
浩劫剑法,招式简单,却刚猛霸道非常,以强攻和爆发力取胜,正好迎合了他体质孱弱却内力雄厚的特点。
若是换做平日对敌,或许并不见长,但若是战场上,则可所到之处,皆夷为平地,说以一敌千,以一克万,也不为过!
这简直就是为他的体质,他的身份量身打造的!
阮君庭将剑谱合上,双手递给圣女,“多谢圣女。”
圣女珍而重之地接过他亲手抄写的剑谱,温柔微笑,又吩咐战铮峰送上两样东西,一个是锦匣中的一对硕大的明珠,一个是雕有睚眦兽的奢华古剑。
“这一对明珠,叫做无极神珠,是我太冲圣教的宝物,世人称之为神山之眼,我将它们送你,权作是你踏入过神山的证物。”
少年的阮君庭,即便不懂身外之物有多贵重,也隐约有些明白,这一双珠子,必定来历非凡。
圣女又将宝剑亲手托到他面前,“此剑名为‘浩劫’,曾是九御太古时期的君皇佩剑,内藏一柄短剑,是一双子母剑。我见你与战护法交手时,左右两手皆可用剑,却并无称手的兵器傍身,就顺便拿来了。”
她说得风轻云淡,也难掩处处为他思虑的细致周详。
子母剑,子母剑,希望有一日,他能明白她的一片苦心。
果然,比起那一双无极神珠,阮君庭对这把剑更有兴趣。
圣女见他喜欢,欣喜之色溢于言表,话就多说了几分,“此剑乃是凶器,遇之不吉。但我想,你既然注定此生驰骋沙场,杀生无算,不如就持此大凶之器傍身,时时以血养之,反而可镇邪魔,避鬼怪,守护你诸恶不侵,夜夜安枕!”
阮君庭蓦地抬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圣女掩饰地有些慌张,“其实……,其实我想说,按照你目前的体质,根本无法承受这般强大的内力,这是你先天的缺陷,若是稍有不慎,难保将来不会英年早逝。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每年能来神山一次,我会想办法帮你化去一部分内力,只要我还活着,就可以保你无恙。”
“……”阮君庭不知该说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对他好过。
好的没有底线,没有所求,替他事事思虑周祥。
就连母妃,也从来不曾这样温柔细语地与他说过半句话,更遑论替他思虑以后的事!
然而理智告诉他,所有一切的好,都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这个女人这种莫名的温暖,如一个陷阱,让他觉得自己只是个被人宠坏的孩子,忘了外面的一切,忘了自己来做什么的。
“说你的条件,不说我走了。”
他就像个没良心的小土匪,拿了人家的东西,却并不想领人家的情。
“你这孩子……”圣女无奈苦笑,若是不说点过分的要求,只怕还不能如他的意,“好吧,我的条件就是,你每年来神山脚下见我一次,唤我一声娘亲。”
“不可能,剑还你。”阮君庭回手将浩劫剑扔给她,抬腿就要走。
“不要!那就十年!玉郎,十年之内,你一定要来,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圣女慌了,玉郎二字,脱口而出。
这两个字,就如一阵春风,从他心底拂过。
自从春婆婆变成了哑巴,死了,他就再也没听见过谁这样唤他!
阮君庭的双脚,如被胶着在地上,再也挪不动。
他才十二岁,从来没有被母妃疼爱过,哪怕只是一句温柔的话,都不曾从萧淑锦的口中听到过。
他回头,望着那个比自己高了一点点的女人,对上她殷切的眼神,依然倔强道:“好,十年为期,我会好好考虑。但十年之后,若是我没来,便是死了,你也不必等,到时候再骗个旁的什么乖巧孩子喊你娘亲便是。”
他说完,从她手中无情拿回浩劫剑,转身大步离开,一步也不敢停留。
“……好!”圣女望着他的背影,两眼被水汽氤氲,模糊成了一片,“玉郎,忘了告诉你,我姓月,我的名字是……”
月瀛……
她最后两个字未能出口,阮君庭瘦小的身影,就已经远得快要看不见了。
月瀛轻叹,他这样倔强,永不驯服的模样,倒是与她当年如出一辙。
今日一别,却是十年之约。
她与他一样的纤长而整齐的睫毛微垂,遮住那双与他一模一样的凤眼。
战铮峰不知何时静默立在她身后,“圣女,他一定会来的。”
月瀛声音淡淡,“你又如何得知?”
“他既然肯收了您的剑,便定会将这个约定放在了心上。而且,属下已经按您的吩咐,将半数神山宝藏奉上,所以,请圣女宽心,他一定会记得您!”
“但愿吧……”
她一袭洁白,却有些飘零清冷,孤苦寂寞,如海上一轮孤月。
战铮峰默默陪在她身边,后面,山一般巨大的黑色石门隆隆关闭。
……
阮君庭从神山中出来时,便见他那一百名士兵,正欣喜若狂地候着他。
每个人的马上,都装满了无数珠宝玉器,件件都是世间罕见的珍品,价值连城!
那女人终究还是将半数的神山宝藏硬塞给了他!
他有些头疼,这份突如其来的恩情,只怕他是想还都还不清了。
自那之后,第一个十年,他二十二岁时,如约而至,再次相见,月瀛已是华发丛生。
她将他膨胀到无法约束的内力泄去七成,引到自己身上,之后,从此闭关,再也无人得见。
“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你无需向任何人提起,只要记得再过十年,要如约而来便好。”
她见了他欣喜若狂,却来不及也不敢话及过多。
之后,又到了第二个十年之约,那时候,已是阮君庭的前生旧梦了。
他是彼时的宸王殿下,而她已病入膏肓,油尽灯枯。
弥留之际,她牵着他的手,用自己最后的生命,替他最后化去这十年来暴增的内力,为他续命。
十年不见,连他的鬓边都已经有了一根白发。
“玉郎,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小时候,身边可曾有一个婢女,名唤春姑?”她弥留间,喃喃地问。
已过而立之年的阮君庭,已不是那个稍加哄骗便什么都脱口而出的少年。
他一言不发,握着她的手,在床边跪下。
面前这个弥留中的女子,对他有再造之恩,可二十年的倔强,那简单的“娘亲”二字,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能做的,也只有跪在她的床边,送她最后一程。
“好的,你不用开口,我明白。”她欣慰地笑,甚是满足,艰难挪动拇指,在他的手背上,留下最后一抹温度。
“玉郎,你天生的缺陷,罪过在我,你这一生所受的苦,也罪过在我,对不起……!”
“什么?”阮君庭眸光晃动,看着她,眼角狂跳。
月瀛无限遗憾,残泪从眼尾滑落,之后破碎,“可惜,我尽力了……,再也等不到你的下一个十年了……,玉郎……,吾儿……”
她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缓缓合上,便再也没有睁开。
阮君庭双手握着她的手,静默跪在床边,缓缓将额头抵在她渐凉的手背上,嘴角压抑地绷成一条直线。
“你说什么?你说的最后两个字是什么?你给我醒过来!再说一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民间传说,每个人的心,都天生有九窍,可若是哪一窍被迷了,就终其一生也解不开。
他执迷于无情。
执迷于沉默寡言。
活着,仿佛只有越痛苦,才越警醒。
于是,面对心爱的女人,不肯道破。
面对生身之母,也至死不能相认。
那一日,暴怒的阮君庭,心痛成狂,一双子母剑,屠尽太冲山圣教,将所有人为圣女月瀛殉葬,
也因如此,他的存在,惊动了当时的九御女帝姜洛璃,最终引来九御铁骑血洗太庸天水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