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子,似乎在梦中还在哭,依然时时发颤。
他小心将她抱起,带回将军府,安置在闺房温软的床上,又用温水沾了药,替她仔细清理了肩头和手掌上的伤口。
正仔细重新包扎时,秋雨影已经悄然站在了门口。
阮君庭没有动,依然极轻极慢地替她全部处置妥当,才落了纱帐,转身悄无声息出去。
秋雨影的神色,与平常不同。
他自少年时与他入神山,至今追随已有十多载岁月,为人九窍,精于心思,极少有什么事能令他紧张和动容。
然而这一次,他眉间的神色却略显紧张。
“何事?”阮君庭目光穿过花窗,看了眼凤乘鸾床帐的一角,确定她已经真的安睡,“出去说。”
“是。”
秋雨影随在他身后,直到出了千里归云那两扇门,才道:“殿下,礼部梅长老,带了长老院的兵符,亲自来了,此时正在城外十里亭军中。”
果然,阮君庭也是一惊。
“他来做什么?”
秋雨影还是迟疑了一下,才道:“应该是行宇大帝大行之期将至,大长公主已经等不及了。长老院不能输这一步,所以急着请您回去。”
“知道了。”
阮君庭好看的眉头,又凝了起了浅浅的川字。
他还没想好,如何才能带着凤姮,悄无声息地从九御那张错综复杂的权利网中全身而退。
……
凤乘鸾浑浑噩噩睡了一觉,醒来时,阮君庭没在身边。
诗听却守在床边。
她见小姐总算醒了,一头扑过来,“小姐,不得了了!”
凤乘鸾睡得沉却不安稳,回想之前重重,如发噩梦一般,可再凝神细思,又惊觉一切都是真的。
景元熙已经死了,百花城一片狼藉,还有,外公已经不在了……
“什么事大惊小怪?”
“您不是让我盯着宫里头嘛,我就一直让丹青监视秦王的行动,你猜怎么着?”
凤乘鸾一个激灵,警醒过来,“景元胤干什么了?”
诗听瞅了瞅外面,小声儿道:“三王爷拉着四王爷想要抢皇位,被二王爷一道全都杀了!”
“什么!”凤乘鸾两眼一瞪,这个人果然比她料想的还要心狠手辣!
景元熙这么多年,一心谋图皇位,都可以留着他们兄弟几个,而这个景元胤,如今还没登基,就已经开始铲除所有可能对自己构成威胁的人!
当前百花城如此模样,凤家一直忙于主持赈灾救人之事,稍稍分了心,他就已经自己等不及,想要坐上那皇位了!
“那景元礼呢?”凤乘鸾问。
诗听一撇嘴,“别提那个傻乎乎的五王爷了,他这几天,整天只知道拉着静初小姐,站在王府门口发粥。”
“他拉着初初……?”凤乘鸾的心思稍稍转了个弯儿就明白了。
景元礼一直没进宫去闹腾,不是他拉着初初施粥,而是初初拉着他!
这个时候,越傻,才越能保住性命!
凤静初这两年历经深宫之中的锤炼,心思果然细腻地令人发指。
“听听,帮我更衣,再派人知会楚王府,就说让楚王务必穿上他最好的王袍,在大门口等我。”
“啊?小姐,你要干什么啊?”
“进宫!”
——
金殿上,除了亲自出城去查看洪水过后的百花城周边情形的凤于归,已经文武百官齐聚。
容虚成一马当先,对着空荡荡的皇座下跪,“秦王殿下临危受命于天,乃我南渊江山社稷之福祉。臣,容虚成,恭请秦王殿下登基!”
当前的形式,已经很明显了,秦王继位,是顺理成章,显而易见的事。
谁要是在这个时候反对,那就是跟自己的前程甚至自己的脑袋找不痛快。
于是,满朝文武,悉数跪下,高呼“恭请秦王殿下登基!”
殿后耳房中,景元胤春风意满,却迟迟不现身。
他想要这呼声高一点,再高一点。
让全天下都知道,不是他想要夺位,而是所有人都在逼他做皇帝!
他正从容自在享受着外面的山呼时,忽然发现,这耳房中,不知何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正要喊人,就见凤乘鸾一袭黑色的紧身衣袍,正立在前面不远处的锦帐之后。
景元胤一身白毛汗都吓出来了,见是她来了,大大松了口气,招呼她道:“姮儿也是来等本王的好消息的?”
凤乘鸾面无表情,从锦帐后走出来,“王爷这里,有什么好消息?是洪水已经彻底退了?还是灾民全都安置好了?亦或者,十里之外的九御黑骑,已经撤兵了?”
“……”景元胤好生尴尬,虚握着拳头,咳了一下,“姮儿不要着急,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外面的事,我们可以一样一样妥善处理。”
“秦王殿下打算如何处理?什么时候处理?”凤乘鸾一步一步,踏上台阶,立在他御案前,随手拿了一本景元熙还没来得及批阅的奏折,翻了翻。
“这个……”景元胤一时语塞,他一门心思都在夺位之上,哪里管过外面老百姓都在经历什么,“这个不是一直都有凤帅替本王操持嘛,而且,洪水总会过去,百姓嘛,生生不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哦,”凤乘鸾啪地将那只奏折丢在桌上,“洪水总会消退,而老百姓反正也不会死绝,所以,这些事在秦王殿下眼中,都是小事对吗?”
景元胤这才发觉,这个女人今日来者不善,他皱眉故意嗔怪道:“姮儿,你这是怎么与本王说话呢?本王岂是那等无道昏君!”
“你的确不是无道昏君!”凤乘鸾将桌上的折子一推,跳坐到御案上,忽地伸手抓住他的头发,将他半张脸咚地按在案上,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因为你还不是个皇帝!”
“唔……”景元胤没想到她竟然敢在金殿旁边动手,拼命挣扎,可却哪里挣得过练了灭绝禅地手。
“有一件事,我想你务必搞清楚,捧起景氏天下的,既不是外面那些跪着的老头子,也不是我那个在外面正苦心操持的父帅,而是苍生,是黎民,是那些被你排在最后,视如蝼蚁却生生不息的百姓!”
“唔……”景元胤拼命点头求饶。
“为君者,可无大才大德,但当心怀仁厚,顾念苍生,以百姓福祉为先!你可记住了?”
“唔……”景元胤快要被她捂死了,拼命点头,却挣扎不掉半分。
“还有一件事,我姓凤的今日既能扶你为帝,来日就能将你从皇位上拖下来!你为君之后,当日日警醒,夜夜反思,当知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关系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切不可儿戏处之!”
“唔……”景元胤晃得脖子都要断了。
凤乘鸾又思量了一下,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个皇帝你也不想做,但是,实在没有旁的人选了,算你倒霉,以后多听媳妇的话,少干缺德事,或许能享几年这万丈荣华。”
景元胤张大眼睛拼命地眨,不,你误会了,我哪里有不想做皇帝?我日日夜夜都在等着这一天,我一定会做个……好……皇帝……
他最后那几个字,还没在脑子里走完,就已经越来越呼吸困难,喉间一痛,那气息就无论如何也喘不上来,喘不上来……,直到最后,什么都没了,一生江山梦,万事成空。
凤乘鸾等到景元熙再不挣扎,才将手从他脖子上拿下来。
之后,对锦帐后面咬着后槽牙道:“都看到了?我方才说的话,你若是有一个字记不住,又或者胆敢有半点学你的几个哥哥,以后,我就这么掐死你!”
锦帐后面,哆哆嗦嗦站出来满脸委屈的景元礼,两手指尖捏在身前,拼命吞口水,“你不会真的想要我来做皇帝吧?”
“不是你难道是我?”
“可是……,我还没准备好……”
“一边登基,一边准备!”
“但是……”
“哪儿来的那么多但是!”
凤乘鸾把人抓过来,在屁股上踢了一脚,景元礼便向前一个趔趄,冲进了金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面容虚成见有人出来了,当即山呼!
满朝文武,随之山呼。
景元礼一个人杵在金殿最高处,害怕极了。
没见过这么逼人家当皇帝的。
容虚成跪也跪完了,拜也拜完了,一抬头,差点没晕过去,“楚王殿下,您怎么在这里?这金殿之上,可不是胡闹的地方,秦王呢?他在哪里?”
这时,殿外有人朗声道:“秦王殿下已然遇刺。行刺他的,正是为主报仇的晋王门客!”
凤于归提刀披甲,率全副武装的重兵,直踏金殿,将朝堂上下,团团围住。
容虚成大叫:“凤于归!你敢造反!”
凤于归并不理会,向站在高处,瑟瑟发抖的景元礼拱手下拜,“臣,凤于归,拥立楚王殿下登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罢,第一个铠甲撞地,轰然跪下。
凤于归都已经跪了,谁还敢反对?
况且,就算反对也没用了,景家的儿子,就只剩下这么一个。
在场的百官,左右看了看,之后便呼啦啦,如潮水一般,相继跪了下去。
最后只剩下一个容虚成,转了一圈才发现,自己竟然亲手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哈哈哈!凤于归,你好算计,你比我狠!你立个废物做皇帝,自己则披着忠君爱国的皮囊,当南渊的太上皇!哈哈哈!凤于归,老夫千算万算,还是算不过你这个老匹夫!”
凤于归面色沉着,岿然不动,“容相御前公然出言不逊,应该是这几日忧国忧民,实在是太累了,来人,请容相下去休息!”
他转身,将手中长刀悍然撞地,“还有谁与容相一样,累了乏了,嫌这头上的乌纱太沉,或是金殿的地面太凉,现在都可以向陛下告退了!”
金殿上,一片寂然,连景元礼都大气也不敢出。
谁都知道,这一场逼宫夺位的政变,只要凤于归愿意再往前迈上一步,南渊就改朝换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