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等到天边残阳渐渐沉入水中时,便有一艘低调奢华的画舫,划过水面最后的金辉,缓缓而来。
阮君庭立在甲板上,一袭雪白的衣袍轻如蝉翼,与银发一道,在水面的东风间飞扬,如一颗坠落入凡间的星辰。
“父君,我们去哪儿?”千阙将软软的小手,送进他的掌心。
他便自然而然地将他的手握住,望向前方水面。
日色渐沉,过了那道高高的石墙,便是迷罗坊的地界。
那里面,是低矮参差的民宅,与昊都其他街坊截然不同,但是今日,前面河岸沿途,都被人挂了一串串红色的灯笼,替他们父子引路,去见那个“她”。
画舫沿着河道前行,又拐了个弯,前方,便有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出现在视线中。
半轮倦了的夕阳,正从船篷上悄悄落下,洒得小船满是金辉,就如今夜,它要眠在其中一般。
“千阙,娘亲来了。”阮君庭轻轻握了握千阙的手。
千阙便踮起脚,张大了眼睛,满是期待。
阮君庭映着最后的日光,整齐的睫毛也微微垂了垂,遮了眼底。
他每日都见她,却像日日不得见一般想念。
想念她不知死活的泼皮流氓,想念她气得人肺疼的欺君犯上,想念她为他浴血归来的狼狈不堪,也想念她眼中那用嬉皮笑脸强行掩饰的委屈和悲伤。
等画舫追上乌篷小船,便与之缓缓并行。
阮君庭轻轻一跃,如一片洁白的鸿毛样,飘飘然落在了小船上。
“我来了。”君皇平平淡淡一句话,从未说与过旁人,此时如寻常人家的公子,要相会他心中佳人,听得船舱里的人,霎时间两眼婆娑。
他伸手想掀起船篷的布帘,却冷不防里面同时伸出一只素手,将他的手反握了,之后,用力一拽!
便将整个人给拽了进去!
画舫上等着的千阙,见此情景,吓得倒抽一口气。
不得了了,父君被那乌篷船给“吃”了!
“爹!”他站在画舫边失声脱口而出。
便听见小船里有女子温柔回应一声,“阙儿!”
接着,布帘掀起,凤乘鸾猫着腰,一手提着柔软如烟的罗裙,从里面钻了出来。
“凤……凤叔叔……?”千阙一眼认出了她。
“阙儿,跳下来,不怕!”凤乘鸾仰头笑,伸出双臂。
孩子见她现在的模样,惊呆了,小嘴儿张成方形,合都合不拢。
凤叔叔换成女子的模样可真是好看得飞起来!
平日里束在脑后的长长马尾,今日盘了温柔的低低的发髻。
平时冠在头顶的金发冠,今日换了长长的簪子,坠了垂落在肩头的步摇。
平日里高来高去,打架杀人的鸾服,今天换了软软的裙子,如一朵云彩,将她簇拥起来。
要不是额角那一簇花纹,让他确定无疑,眼下见了,必定是不敢相认的。
那还是凤叔叔吗?
分明就是云彩里来的仙女!
一大一小两条船同速并行,凤乘鸾还张开双臂等着他。
“千阙,来,看看谁在里面等着你!”她鼓励他。
千阙便是两眼一亮,“糯糯她也来了?”
他话音未落,那乌篷船的小窗,被一只小手推开一条缝,里面,阮诺诺奶声奶气地喊,“哥哥,你快来呀!娘亲——抱着你,不怕!”
“娘亲!”千阙低低默念了一声,一步踏上船舷,张开两只小手,闭上两眼,嘴上带着合不拢的笑,便从高高的画舫上一头跳了下去!
凤叔叔一定会接住他,没有半点怀疑!
这一跃,便如落入了云中。
一朵温柔的,香香的云朵之中。
凤乘鸾轻轻一跃,飞身接住孩子,又在半空中凌空飞旋了一圈,又一圈,将千阙小小身子满满抱住,稳稳落在船头。
之后,轻轻将孩子的小脑袋从怀中挖出来,“千阙,以后让我重新给你当娘亲好不好?”
这一声,满是温柔,满是期待。
失落了两辈子的珍宝,如今失而复得,就在她的怀中。
还未等到回答,眼圈已是通红,一颗滚烫的泪珠终于没忍住,落了下来,正跌在千阙的鼻尖上。
“好啊!”千阙眉开眼笑,两只小脚在半空中的踢,牢牢抱着她,“凤叔叔,你怎么哭了?”
“傻孩子,还喊叔叔?”凤乘鸾抱着他,悠悠地晃着,仿佛想要将这孩子与自己重新血肉相融为一体。
她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告诉千阙,她就是他的亲生娘亲,也没法说清楚,她为何这么傻,将他弄丢了这许多年,害得他不知少了多少爹娘的疼爱。
“……!”千阙生得极是灵光,立刻就懂了。
原来凤叔叔是个女子,父君答应要给他找个疼自己的娘亲,就来找了凤叔叔!
太好了!
他仰望着这个抱着自己的温柔女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分外认真,郑重唤了一声,“是,娘亲!”
水面上的风,将凤乘鸾的七重软烟罗吹得如云雾般飞扬而起。
“阙儿……!乖!”凤乘鸾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将孩子抱了又抱,亲了又亲!
乌篷船的粗布帘子,被一只修长的手掀起一角,阮君庭坐在船舱里,看着那一双母子尽情相拥,眼中有些羡慕,也有些落寞,不禁有些晃神。
若是有一日,他能记起从前的点点滴滴,再与她在一处,会是什么情景?
怀中,柔软的一小团动了动,一只花瓣样肉嘟嘟的小手,轻轻捧了他的脸,“君皇叔叔,你怎么啦?”
糯糯坐在他怀中,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
阮君庭回过神来,对着甜甜软软的小人儿,两眼弯弯一笑,“没事,快唤你娘进来,就说……”
他看了看狭窄的船舱,一方矮桌上,黄铜火锅中正汤底滚沸,“就说,咱俩搞不定那口锅……”
说罢,自己也想捂脸。
这个理由实在太拙劣了。
但是……,他现在,好像真的已经离不开她了。
吃的时候,离不开,睡的时候,也离不开。
哪怕只是一小会儿,若是看不见,摸不着,都会分外地想念!
他只想,她能做他的影子,只要这世上还有光,她就会在身边。
耳中,就听见糯糯奶声奶气地喊了,“娘亲,叔叔让我说,火锅我——们两个搞不定——!”
阮君庭:“……”
外面,凤乘鸾:“……”
他这是见不得她跟儿子多腻歪一会儿了!
千阙听了糯糯的声音,当下从凤乘鸾怀中跳下来,牵着她的手,往船舱里钻,欢天喜地道:“糯糯!快看!以后我跟你是一个娘亲!”
阮诺诺一听,也不示弱,当下搂着阮君庭脖子往上爬了爬,“那你也要将爹爹分我!”
千阙稍稍愣了一下,他终究已经六岁了,知道什么是尊卑规矩。
父君是君皇,岂是他说分给旁人就能分的?
他悄咪咪偷看了一眼阮君庭。
见阮君庭抱着糯糯,面上是难得的温和模样,非但没有半点不悦,甚至是默许了。
于是,他极为机灵道:“这有何难?你若是唤父君作‘爹爹’,他应了,我就将他分你。”
这孩子,才这么一丁点大,就懂得转手将球踢给了懵懂无知的阮诺诺。
糯糯喊君上爹爹,若是君上应了,自然皆大欢喜。
可若是不应,也必定不会迁怒一个四岁的奶包子!
而且,愿不愿意给糯糯喊爹,主动权都在父君手中,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简直狡黠到了极点!
凤乘鸾都震惊了。
阮君庭看了眼她正猫着腰,尴尬卡在船舱门口的模样,一脸的薄嗔。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瞧你生得好儿子,与你一模一样,给点清风就上天。
结果,凤乘鸾果然是给点清风就上天,帮着儿子道:“对啊,糯糯,你喊声爹爹试试?”
阮诺诺便甜腻腻地抱着阮君庭脖子,小嘴儿像是涂满了蜜糖般,拐着弯唤了声,“爹爹——!”
唤完了,还一双大眼睛使劲儿地眨巴,就等着阮君庭答应。
大有他若是不答应,她就再使出吃奶的劲儿,再喊一百声的架势。
她喊得阮君庭整个身子一僵,一时之间竟然不知所措。
那心头上的千年冰封,被这一声喊得渐渐冰消瓦解。
“哎。”他淡淡应了一声,用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瓜,强行压抑着心头天性的悸动,生怕冰川融化成春水的声音,被旁人听见了。
可眼角上不知不觉爬上的浅浅笑纹,却是遮都遮不住。
糯糯见这好看的君皇叔叔被自己喊“爹”喊得高兴,小孩子的性子上来,就乐得在他膝盖上颠儿,“爹爹!爹爹!爹爹……!”
一连串地喊个不停。
千阙从来没敢喊放肆地随便管阮君庭喊“爹爹”,见糯糯喊得开心,跟着起哄,挤上去占便宜,“爹爹,爹爹”,跟着喊!
阮君庭一时之间左拥右抱,这头应一声,那头应一声,居然觉得一张嘴,两只手有点忙不过来。
凤乘鸾就在小方桌对面,屈膝跪坐下来,用长筷夹了镇在碎冰上的薄薄牛肉片,在滚沸的铜锅中悠闲涮熟,之后一一分到四个人的碟中,耳中静静听着此般天伦之乐。
小小空间里,炭火和热汤驱散了春末水上的清寒,一只粗布门帘,将一家人与外面的繁华与纷争隔绝开去。
只要能窝在一处,即便是家徒四壁,粗茶淡饭,也是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