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大娘轻笑一声,却也懒得理会自己早已经长大的儿子。
“何事?”身着便服的公孙珣甫一出门便肃容问道。
“君侯,莫户袧来了。”韩当扶刀而答,言简意赅。
饶是公孙珣刚刚接受了自家母亲的一番教育,自以为心事抵定,完全可以重整心思再出发,但此时却也只能一时发怔,然后停了半晌方才勉强干笑一声:
“怎么来的?来了多少人?”
“两千多人,多有负伤,停在了大凌河西面军寨中,然后莫户袧一个人,白衣裸足披发,只带着一颗首级……楼班的……独自过河来了,如今正在西城门外下跪等候君侯。彼处早已肃清,子伯和志才先生都在,就等君侯你去了。”
公孙珣愈发嗤笑不已,却是忽然反手从韩当腰中拔出了对方的佩刀来,然后直接拖着白刃出门去了。
韩当无奈,只能紧紧跟上。
“莫户头人!”半刻钟后的城门前,公孙珣远远见到对方身影,便已经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了,其人居然是直接越过低头行礼的娄圭、戏忠,拖刀往前,偏偏又满面含笑,如沐春风。“别来无恙!听说我不在幽州这半载,你在北地做的好大事!”
莫户袧远远见到公孙珣拖着白刃而来,却只是叩首以对:“大人!小子之前三心二意,自知不能幸免,大人若要杀我,我实在是无话可说……而小子今日前来,也并无侥幸求君侯饶我性命之意!只求君侯杀了我以后,能够留莫户部一条生路……”
“你莫户头人赏罚分明,多有威望,杀了你,莫户部怎么可能会服我?”公孙珣依旧轻笑不止,却已经是来到了对方身前。“可若不杀你,我又怎么能让幽州诸部服气呢?莫户头人,你凭什么以为,我只杀你人却要赦你部族?”
“大人!君侯!卫将军!”莫户袧俯身在地,眼看着对方脚步迫近身前,刀刃都已经微微离地,却是不由浑身发抖,但嘴中依旧在为自己族人辩解不断。“小人虽然一时动摇,可莫户部整部却无罪啊!从十几年前的卢龙塞开始,莫户部以一个鲜卑小部而起,从来都是为大人舍命而为,从未有半次以刀枪对着大人!卢龙塞前对柯最阙如此!柳城阳乐之间对柯最坦如此!弹汗山前为大人指路!坐原为大人赴命!便是之前白狼山被围也是奉大人命令而为!便是这一次我一时糊涂,有所动摇,莫户部从头到尾也没有一人敢真的起刀兵对君侯!”
公孙珣不由冷笑,却是驻足在对方身前。
而言至此处,眼见着公孙珣的靴子停在眼前,莫户袧却是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继续奋力言道:“大人是要做大事的人……可以因为有怨气而杀我,反正我只是贱命一条,却居然敢忤逆大人,虽九死而无怨!可处置几千人甚至上万人的性命,断一个部落的留存,大人却是要为天下人做表率的!”
“你是说我赏罚不公吗?”公孙珣低头肃容以对。
“并非此意!”莫户袧仰头而答,却是泪落连连。“我何尝不知道,若非大人的恩德,我莫户袧与莫户部如何能到今日?大人没有半点对不起我们,但这一次,真的只是我一人犯了糊涂,是我负大人,莫户部没有负大人!其实,以大人对我的恩德,当日在白狼山下我就该为大人赴死的……何来如此局面?都是我咎由自取。”
“低头!”公孙珣冷冷喝道。
莫户袧不敢怠慢,当即再度俯首对地,却是瞥见到对方手中的白刃已经来到自己脖颈之侧,也是再度抖如筛糠……因为下一刻,他的性命恐怕就真的要消失不见了。
“我最后问你一事。”公孙珣用刀刃拍打对方脖颈言道。“你给我说实话。”
“大人请讲。”人临生死,莫户袧眼泪鼻涕全都不由自主的下来了。
“你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动摇?”公孙珣踩住对方肩膀,难得怒气爆发。“我待你不够宽容吗?对你的赏赐不够多吗?而且以你的聪明,难道会弄不清局势吗?”
“回禀君候,当时轲比能将我包围在白狼山,然后亲自来阵前责问我,说我明明是个鲜卑人。”莫户袧忽然停止了颤抖,只是泪水止不住的沿着脸颊落入地面中。“却为何为汉人做狗?我居然不能答!”
公孙珣终于变色。
“大人,我莫户部本是鲜卑中部贵种,世居弹汗山东南莫户寺,后来遭遇战乱,部族离散十之七八,被迫迁移辽西,而父兄俱丧,才将部落托付于我,彼时父亲曾有遗言,让我重振部落,重回祖地……我虽然是个卑怯之人,却也没有忘记这个志向,在辽西小心经营,只想有朝一日能重回中部鲜卑而已,但却不料遇到了老夫人和大人!”说着说着,莫户袧愈发泪水不断,居然已经渐渐哽咽了起来。“凡十余年,蒙大人天恩,部族渐渐昌盛,可却多行汉化,部落中人也多习汉语,居城市,甚至有人可是读汉书。便是我,一边想着兴复部族荣誉,一边却居然已经渐渐看不起父兄乃至祖上当年的成就,偏偏出身明白、源流清楚,鲜卑之身又摆在里……多年间,也是煎熬不断,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做鲜卑人还是该做汉人。所以,轲比能以重振鲜卑声威的名义邀我共盟,我才一时动摇……大人,还是那句话,仅凭当日动摇,我便活该去死,只求务必饶我部族!他们真的半分都没想过背离大人!而这一次我带他们中途截杀了轲比能的败军,他们就更不可能再与鲜卑合流了,请大人放心使用!”
言至此处,莫户袧不再多言,只是伏地恸哭不止……也不知道是怕死,还是念及自己父兄之事,情难自禁。
“你知道我母亲到阳乐了吗?”公孙珣面无表情,却是忽然脚上用力。
“只恨不能当面拜谢老夫人多年恩德!”莫户袧闻言愈发哽咽不止。“早知如此,我晚来几日就好了……”
公孙珣也不说话,只是目视前方,直接看都不看脚下,便猛地滑动手中刀刃……身后诸人,戏忠还好,娄圭与韩当却是一时黯然低头。
随着对方动作,莫户袧只觉得自己耳朵下面的脖颈处一片刺痛,兼有血液喷涌而出,也是无奈闭目等死……但随着刀刃滑过,他居然再度睁开了眼睛,而且惊疑不定。
原来,公孙珣居然只割掉了其人一只耳朵。
“若非家母与你说情,你今日已经死了……河西那两千多莫户部青壮也都死了。”说着,公孙珣将带血的刀子递回给了身后同样刚刚回过神来的韩当。“今日,我暂且只收你一只耳朵,于莫户部我也只收回承德城。你去城中寻我母亲谢恩吧!想来,她也有话跟你说!”
言罢,公孙珣居然扔下满是血迹的莫户袧,直接转身走了。
娄圭与戏忠不敢怠慢,纷纷转身跟上,唯有韩当无奈叹了口气,上前扶起了地上之人。
“义公兄!”浑身狼藉的莫户袧跟着韩当转入城内,临到安利号商栈后门处方才醒悟过来,却是猛地抓住了韩当的手腕。“我知道……全是诸位故人念在昔日旧情多有维护,否则今日我绝对活不下来!”
“你想多了!”韩当面对着这位实打实的故人也是无奈叹气。“君侯这一次确实是对你动了真怒,威势之下,我们这些人怎么可能会帮你求情?要谢,还是得谢老夫人,还有你自己!”
“我自己……”莫户袧面部刺痛,血流满面,却是不由苦笑。“若非是我一人失态,何至于牵累全族?”
“若非是你平日素来能得部众之心,杀你便要夷了莫户全族,你今日必死无疑;若非是你惊恐中尚有小心,到底没有将当日替君侯杀公孙度一事当成功劳说出来,否则今日也必死无疑!”韩当无奈摇头叹道。“且先去洗个脸,莫要在老夫人面前刻意卖惨!”
莫户袧恍然醒悟,却是赶紧俯首谢过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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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既收乌桓众,又败轲比能,遂合辽西各部杂胡,得口二十万,辽西乃平。莫户袧闻之,引兵倾巢出承德断轲比能后,杀丘力居子楼班,携首往柳城求谒。太祖见之,乃命韩当持白刃试其颈而问曰:‘昔何犹疑,今何明断?反复如汝,可倚之乎?’袧颈上出血,恸哭流涕:‘生平实未负明公,昔日犹疑,乃以明公不在,不服吕长史故,明公若怒,可杀吾,唯求赦部族。’左右皆谏,尽说莫户表里比兴,不可为仗。太祖乃笑:‘吾得无容人之量乎?既表里比兴,则其当不复叛也!’乃使韩当割袧一耳以示左右,复赦之。”——《旧燕书》.卷六十一.列传第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