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是……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不让她讨厌自己一时失控间,视线便模糊了。
陌生的液体流过他的脸颊,凉凉的。
桃十三的脸上露出浓重的失望之色。
萧胤尘透过满眼泪水看着城主。
“十三说我曾有一子,想来很可能就是你了。虽然我不太记得,但你可否……叫我一声母亲?”
城主迷雾般的眼睛也看向他,似爱怜,又似梦游。
他嘴唇也微微发起抖来这曾经日思夜想的两个字,最终哽在了喉中,未曾吐露。
母子二人近在咫尺又远过天涯。
母亲曾像黑夜里的灯塔,给风暴中的他以内心的慰藉,是他心中唯一一点温暖。
曾几何时,这个温暖的港湾是他支撑下来的力量。
现在天亮了,风暴远去了,近在咫尺的灯塔却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害怕了。
他害怕一出口,就会引发什么难以扭转的后果。
温煦的阳光从门外洒进来,空气中浮动着腊梅香,寂静中,似乎有人一声长叹。
“既然公子不愿意,我也不便逼迫。只有一事,希望公子相助。”桃十三话锋一转。
“我听闻南海鲛人处有一种明月珠,对眼疾颇有奇效。 若以此日夜温养,城主的视力或许会好转。不知梅公子可否愿意到南海走一遭?一应支出,由我们来负责。”
直到出门,萧胤尘都是晕晕的。
他沿着冷清的小巷往回走,走着走着,笑了出来。
他捂着嘴,肩膀颤动。
眼泪也流下来,是咸的。
直到刚才,他才第一次意识到,他从来没有勘破过自己的心迹。
客栈中,顾清刚把洗过的衣服晾到后院,手上和身上都是一股阜莱的味道。
她转头就看到萧胤尘走进来,眼睛发红,丢了魂儿似的,躺到榻上,用袖子盖着脸不说话。
有轻轻吸鼻子的声音。
她刚想说话,想到或许仙尊在城主府受了什么委屈呢,便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他盖上薄被,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有一瞬间,萧胤尘想叫住她,但转念一想,他的事情,何必让她也烦恼呢?
他没有说话,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往后院去。
空气里只留下一缕淡淡的、简单干净的味道。
他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往事渐渐淡去,只是裂痕难以弥补。
“小清姑娘怎么在这儿?”路过的店小二和顾清打招呼。
“晒太阳,公子心情不大好,我就不去打扰他了。”顾清坐在木楼梯上,看院中晾着的衣服和被单等在微风里鼓动,像一场安宁的梦。
“哟,怎么回事?”他知道萧胤尘去了城主府,于是特别想八卦一下。
顾清问他:“小二哥,城主府会为难客人吗?”
小二神色有些为难:“城主府的事我们不清楚,但城主为人温和,绝不至于为难客人。”
若有,也只可能是那位犀利不容情的桃大人干的。
“谢谢小二哥。”顾清谢过店小二,继续托着腮发呆。
小姑娘还没长开,怎么看都讨喜。店小二回头看了一眼,一下午,日影悄悄移动着,她就随着日影换地方。
他忽然有点羡慕她这般不知世事的年纪,好像永远不用为大人的事情烦恼一样。
暮色降临的时候,顾清终于拍拍衣服上的灰,摸摸衣服的干湿,拿着几件干透的回了屋子。
萧胤尘没有点灯,他在一片昏暗中坐着,像一粒无著无依的尘埃。
顾清仔细看了他一眼,确定不排斥她之后,就点上了灯。
灯光由一点点而燃起来,照亮了半间屋子。
她关上窗户,又摸摸茶壶,是冷的。
正要去打水,萧胤尘叫住了她。
“顾清,给我梳梳头。”他寂寂地说,像一片灰尘落了下去,落在大地上被大地托住了。
他确乎需要有一个人在身边作为安全区,以维系自己的心,让它还留在这个世界,而不是离散到四海八荒去。
他坐到桌前,自行取下发冠。
顾清放下茶壶、洗净手,用梳子一点一点理顺他如缎的发丝。
桌上有一面铜镜,他看到自己的面容模糊地映在其中,顾清在他身后低头梳发。
柔暗的光中,她的面孔温暖而纯净,随着动作在镜中不时隐现。
忽然,她一顿,抬头望向镜中,恰恰和萧胤尘的眼神对上,那一眼带着孩子式的天真,直直地撞进了他心里。
顾清疑惑道:“仙尊?”
萧胤尘眼神躲闪,顺口找了个理由:“无事,只是在想,你的那个天机是什么。”
“什么天机?”
“你上次说不准我把头发梳在一边。那算命先生这样说的?”
顾清不好意思地回答:“哦,那个啊,是一种民俗。传说经常梳这样的发型, 会狗带。 ”
萧胤尘沉默了。
他见过这孩子的生母两面,头发也是梳在一侧的。
他虽然不知道“狗带”是什么意思,但他猜到是死。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不会死的呢?
人和妖怪会死,修士会死,连他这个仙尊也终有一天会消失。
那些更为古老的也是,山脉,平原,河流,大海,星空宇宙,最终都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顾清所求的,无非是像常人一样,在短暂的人生中,多同行一些时间而已所以避讳死。
他从镜子里看着顾清。
在她看来,死亡一定与彻底的结束无异吧?
顾清给他梳好头发,用带子松松地束好。
又去厨房打了开水,一杯放在他面前,另一杯晾在旁边。
带她出来才月余,就已经习惯了她在旁照顾。
萧胤尘想起自己以往孤身出行的这个时间,或许在山野间,或许在修炼。
或许趴在床上看闲书。
他仗着自己的修为可以辟谷,从没关注过自己是否需要喝水,更没有在意过梳头要避开什么样的方法。
许多年来,他就这样混混沌沌地活着。
无论是美名在外还是怎么样。
他无牵无挂,如果有一天彻底解脱了也挺好。
但现在他竟然无法割舍这一点点的关怀。
顾清像一根细细的风筝线,牵住了他漂泊无依的灵魂。
他不知道这一丝牵挂,算不算是慧慈大师所讲的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