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子期笑得眉眼生花,拱手道:“刘先生请!”
刘三明哼了一声,也不推托,张口便道:“纪文书请听题:今有垣厚五尺,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有垛厚五尺的墙壁,大小两只老鼠同时从墙的两面,沿一直线相对打洞。大鼠第一天打进1尺,以后每天的进度为前一天的2倍;小鼠第一天也打进1尺,以后每天的进度是前一天的一半。它们几天可以相遇?相遇时各打进了多少?)
纪子期等了大半柱香时间后,缓缓说出答案。
众人惊讶,刘三明的面色也瞬间一变,很快又恢复正常。
轮到纪子期出题了,“刘先生听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最少几何?”
她出的这题,便是当日孙夫子与钱夫子斗术时出的第一题。
刘三明并不托大,他拿起纸笔,刷刷算了起来。
众人惊讶更甚。
单从第一轮的表现来说,纪子期并未动笔,而凭心算就给出了答案,算得上是技高一筹。
但众人对刘三明信任已久,心想刚刚那题,纪子期也许只是恰巧知道答案而已。
一炷香过后,刘三明放下手中的纸笔,吁出一口长气,道出了答案。
纪子期心下也有些惊诧,出题的钱夫子与孙夫子均为二等术生,而刘三明不过一术子,在短短时间内便能解出,看来此人在军中也为未忘研习术数,且天资甚高。
当然,纪子期不知道的是,一般斗数的规矩,第一题通常低过对方水平,以免第一题便解不出,失了面子,而结下仇怨。
这叫先礼后兵!如同武斗一般,初初上场时,并不会直接使出杀手锏,而是双方你来我往,过个百来招之后,才会慢慢使出绝技。
钱夫子与孙夫子当日出的第一题,按水平来说,也就是介于三等术生与术子水平之间的题,所以刘三明能够解出,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诧的事情。
又到刘三明出题了,这次他已不像上题那般随意,思索许久后道出了题目。
纪子期仍是等了大半柱香时间后,再缓缓说出答案。
众人的表情现下就不一了,有愕然的,有怀疑的,有不敢置信的。
当然也有崇拜的,如粮草署,神弓营的各人。刘三明的面色有些苍白,他以为此题即使纪子期能够解出,也必定要花费一番功夫!
哪知纪子期仍同上题一般,不用纸笔,只凭心算,便轻轻松松说出了答案。
刘三明后背微微出汗,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在这个瘦小的少年面前,这次的斗数,自己并不能轻易讨得了好。
纪子期的题很快就来了。
刘三明仍同上题一般,取过纸笔进行计算。
那些先前对他能获得胜利,坚信不疑、拥护他的人,此时面上神色渐渐凝重。
两炷香时间过后,刘三明额头开始有汗珠滴下,呼吸急促,面色越来越苍白,执毛笔的手微微颤抖。
一时飞快落笔,写得片刻后,停笔沉思,然后眉头微蹙,收起纸张揉皱,扔到一边。在重新铺上一张纸后,又执笔久久不落。
众人面色越来越沉重,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整个营帐里只听得到毛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终于在又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后,刘三明长长吁出一口气,面上神色缓解,露出笑容。
只见他执笔的手,落在纸上,一气呵成。
成功解出此题后,刘三明心中既喜且惊,喜的是又攻破了一道难关,这是一种只有痴迷于钻研的人,才能体会得到的乐趣!
惊的是,如果他的下一题,不能难倒对面这个瘦弱的少年,那么此次赌局,他将必输无疑!
第三题,刘三明慎重再慎重,差不多花了两炷香的时间,才说出第三题。
这次他本来很有信心,即使纪子期能解出此道题,也必定要花费不少功夫。甚至有可能根本解不出来。
可谁知纪子期,仍然同前两题一般,只是花了大半炷香的时间,便说出了答案。在刘三明面上的神色还未来及收敛前。
粮草署及神弓营几人欢呼雀跃,引来其他人的怒目相向。此次他们却不再收敛得意神色,心道,小样!不服气你自个上场啊!
刘三明的背后衣衫彻底湿了,想到自己寒窗十载,自负天赋过人,哪知连眼前这个十四的少年都不如!
他瞬间心灰意冷。不待纪子期出第三题,便苦笑数声,拱手道:“纪文书深藏不露,在下技不如人,在下认输!”
先前那个老王见他主动认输,心中不服,就欲开口理论,旁边另一人伸手扯住他。
刘三明转向众人,沉声道:“我刘三明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大伙若还有不服气的,可上来一试!”
众人沉默。
刘三明双眼扫过全场,见无人应战,接着道:“既然大伙都认可了这个结果,就请遵守诺言!在接下来的培训中,全力以赴,一切听从纪文书的安排!
若有违誓言者,便是跟我刘三明过不去,以后大家不再是朋友!”
众人齐齐噤声,表示默认,老王阴冷又怨恨地瞪了纪子期一眼。
接下来的培训非常顺利,不到一个时辰,便已结束。
纪子期布置了下一个任务,将三月份的账本,按新的记账方式,重新编写一次,五日后交上来。
无人反对。
纪子期又道:“各位先生若在这重新编写过程中,有遇到任何难处,均可前来,与子期探讨,子期欢迎打扰!”
担心出事赶过来的曹云清,见事情解决的如此顺利,心中讶异。
纪子期便将布下赌局,诱导刘三明同她斗术的事,与他讲了一遍。
曹云清心中五味陈杂。眼前这个少年,身上到底隐藏着多少惊人的天赋,等待被人挖掘!
事情解决的如此顺利,纪子期心中也很高兴。她想起阿夜的话,觉得有必要和杜峰详谈一番。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本将军公然包庇?”杜锋听了她的建议以后,垂着眼睑,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回将军,这不能算是包庇!这账本乱来已久,每营都经过了数人之手,即使花费再大的功夫,也未必能查出个结果,反倒会因此人心惶惶,动摇军心!
而且之前有人趁机亏空,浑水摸鱼,作为上官,也免不了监管不力之责!所以若想趁此机会,斩断有心人的贪欲,而又不引起大的动乱,请将军务必采用子期的方法!”
杜峰久不出声,纪子期看着他昏昏欲睡的样子,忍不住心急,大喊一声:“将军!”
杜峰半闭着眼,胡子一抖一抖,从胸膛里发出闷闷的笑声。
纪子期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试探问道:“将军是不是同意子期的建议?”
杜峰抬眼看她,眸中含着莫名的笑,看得纪子期心中颤了颤,“本将军刚刚只是在想,明日同各营将军商量公务时,何时提出纪文书的建议比较好?纪文书这般心急作甚!”
那“纪文书的建议”几个字故意一字一顿,充满了调侃。
你丫的!纪子期牙痒痒的,就知你没好事!
“如此这般安排,纪文书可有意见?”杜峰戏弄的声音又响起。
“没有了!”纪子期蔫蔫低下头,暗地里肝火上扬,胸口发痛。
论恶趣味,本姑娘认输!
杜峰大提琴般好听的笑声在帐子里漫延开来。
纪子期磨牙:你也就这优点了!
隔日,杜峰在同各营将军的会议上,公布了纪子期的查账处罚方案:
一、账物一致的,奖励记账人员、该营营长千夫长各十两;
二、账物相差在五十两以下的,记账人员、该营营长千夫长只作口头警告,不作处罚;
三、账物相差在五十至一百两之间的,记账人员、该营营长千夫长各罚一个月军饷;
四、账物相差在一百两至三百两之间的,记账人员、该营营长千夫长各罚二个月军饷;
五、账物相差在三百两以上的,全队撤查,记账人员、该营营长千夫长暂停其职;
六、以上处罚方案仅限此次。
秦日勉第一个咋舌了,“老秦我一个月的军饷也才八两银子,这不见了五十两都免查,是不是太松懈了些?”
步兵营的邱将军神情却没有那么轻松!神弓营多数在队伍后方或左右两方,步兵营的人是直接冲在最前面,人数最多,伤亡机会最大!有关抚恤金混乱的事情他也听闻过,却一直找不到突破口。
当下听到杜峰所言,已感觉到事情似乎会比想象中的严重。
他与步兵营的其他几位将军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沉重与欣慰。
这账本之事沉疴已久,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为之,一般人不敢轻易去碰,担心引起军中动荡。
当杜峰提出要推行新账本时,将军们同样都持着观望态度,既不约束那些人,也不威压他们必须服从。
短短几日这结果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杜峰与纪子期二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昨日在培训上一手术数震惊众人,令刘三明及一众人心服口服;一个不动声色,暗中布署,令各将军不得不按着他的思路走。
眼下这方案亦是妙极,即奖励那些品性正真之人,又威震住那些有些许歪心思的人,既往不咎!而对于真正的军中败类,却是坚决不肯放过,杀鸡骇猴!
同样,真正大奸滑之人毕竟只是少数,即使铤而走险,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邱将军老怀堪慰,杜家军后继有人啊!
杜峰的指令下到各营后,几乎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些营长与千夫长纷纷围到各将军帐前,“将军,这什么意思?是不信任下官的意思吗?”
“这记账本就是各营之职责,做得好还有奖励?一奖就是十两,其他浴血沙场的将士怎么想?”
李将军按照会上各将军讨论的统一口径回答:
“一、别给老子现在就谈信任的问题,五日后账本出来了再来谈!看你到时有脸没脸!
二、嫌奖励多?老子还怕你两个月的银饷都没了!滚回去查账!
三、杜将军的指令中,说的是做的好,奖给你们各十两银子,没规定你们怎么花吧?嫌多,拿出来分给各将士!
还有,这五日别再来吵老子了!否则,军法处置!”
刚开始还有些不死心的硬脖子千夫长,结果当天晚上,就被自己队中的记账员偷偷拉走了。
第二日开始,基本已无人到各将军营前闹了。
第三日开始,演变成各队千夫长在自家营帐里开始发脾气了,“老孙,你个狗日的!这账上竟然少了八十两银子?给老子老实交待,银子是不是你拿了?”
老孙颤巍巍地道:“千夫长大人,这账本去年我接手时就是这样,老孙我也是按照上一任记账员的方式记账的,先前大人您还夸奖我记得好!这,到底怎么回事,老孙我也不清楚啊!
大人,老孙一直兢兢业业,胆子也小,您给我一万个胆,我也不敢做这事啊!这可是要军法处置的!”
那千夫长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恨恨掀桌子泄愤!
心想,老子这次真是丢脸丢到奶奶家了,带头跑到将军那闹,第一个脸红脖子粗地叫嚣,为自己队里的人抱不平,结果第一个出问题的就是自己!晚上得好好去给将军赔个不是!
一旁的记账员老孙见千夫长不再追究,偷偷抹了抹额头的汗。
当晚,该千夫长便灰溜溜地偷跑到营长和将军帐里认错,碰到从里面出来的其他队的千夫长,大家楞了一下之后,均心照不宣。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记账员都如同老孙这般示弱。好比之前同纪子期呛声的记账员老王,硬着脖子跟自己队的千夫长吵了一架后,便跑了出来。
他来到与他要好的记账员老陈营帐里,开始诉苦,“老弟啊,哥哥我心里真是不痛快!就为了一个黄毛小儿两句话,咱们就得在这里受这闲气,被人指指点点,以为咱们亏空了军饷!
别人不知道,老弟你是知道我的,这每个月的军饷,哥哥我哪次不是拿出来请大家喝了酒?那受了重伤的、战死的,每次给抚恤金的时候,哥哥我能帮衬的,都会帮衬一二!可现在,唉……”
老陈拍拍他的肩,“王大哥,小弟懂得!只是军令如山,咱们这些做小的,也只能执行!你莫往心里去了!”
“哥哥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本来这营长千夫长们对咱们多信任,从不管这事,结果被那小子这么一整,咱们什么脸面都没了!还有那刘三明,以为他有多大本领,结果连个黄毛小儿也比不上!”老王恨恨道。
老陈叹口气:“这事吧,确实有些不痛快!可这跟刘老弟也没什么关系,他也是着了那纪小子的道!”
“说来说去,都是那小子的错!”老王咬牙切齿,“老弟啊,咱们可不能让他这么顺心如意!”
“王大哥,你可想清楚了!小弟这两天也曾想过,这记账还是按以前的来,偏不如他的意!
可再细细一想,那纪小子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随便再培训个记账员出来,肯定是轻而易举!
到时候小弟我,说不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上好的差事也弄没了!所以这么一想吧,心里的火就灭了几分!
而且这次这事,我这里的账本上少了四十五两银子,也不用赔,最多就是口头警告一番,没多大的事!
王大哥做账经验丰富过我,相信王大哥的账本上肯定没有问题,还可以获得那奖赏。十两银啊,是咱们大半年的军饷了!
所以王大哥,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事,免得到时候这差事没了,只能上战场,最后说不定这命也给弄丢了!”
……
纪子期的营帐从第三日开始,人进人出。阿夜躲在帘幕后,一睡一整天,又不可以动,都快气疯了。
晚上的时候,不停地跟纪子期闹脾气,纪子期知道今天一天确实把他憋坏了,哄了好久,最后答应他,明晚给他偷偷从厨房拿两只鸡腿来才作罢。
杜康看着这两天迎来迎往的纪子期,趁她歇息的空当,取笑道:“子期,你这小帐这几日,可比那军中最有名的红帐还要热闹!”
“红帐?”纪子期不解。
杜康挤眉弄眼,笑得暖昧,“就是那个,那个!”
纪子期还是没搞明白,“哪个?哪个?”
杜康怒道,“大家都是男人!少给我装蒜!”
纪子期瞬间明白过来,“你说的是那个‘红帐’?”
“就是!”又悄悄压低声音道,“跟哥老实说,你有没有悄悄去过?”
纪子期这是第一次听人提起杜家军中军妓的存在,她老实答道:“没!”
又看看杜康,“杜康哥你去过?”
杜康耷拉着头,“少爷不让!”
纪子期眼睛瞬间发亮,眨巴着眼睛,八卦道:“杜康哥,那将军去过没?将军喜欢什么样的?胸大的?还是屁股大的?”
杜康白她一眼,“我家少爷才不会去那么肮脏的地方!”
“去!”纪子期嗤笑他,“你家少爷去了,也不会告诉你!”哪有猫儿不偷腥!
杜康怒道:“我告诉你,我从小在少爷身边长大,几乎没有一天离开过!少爷去没去,没人比我清楚!我跟你说,少爷还是个……”
“什么?”纪子期见杜康猛地闭嘴,好奇追问道。
“不许告诉别人,也不许说是我说的!”杜康左右瞟两眼,见附近没人,偷偷附耳到纪子期身边,“童子鸡!”
“不是吧?”纪子期捂着肚子大笑起来,怎么可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是童子鸡?恐怕是那方面,有点,嗯,有点缺陷吧!
杜康见她不信,恼怒地一把推开她,“信不信拉倒!”
跑远两步,又回头大吼:“绝对不许告诉别人!”
纪子期越想越觉得好笑,笑得停不下来,搞到整个人都直不起身,来找她询问的记账员被吓到,差点以为她撞邪了。
晚上躲在帘幕后的阿夜,等了许久,也不纪子期带着鸡腿回来。
他心头浮起一丝不安。这个女人,虽说烦了点,有时凶了点,但答应他的事从不食言。
以往从离开带膳食回来,最多不过一盏茶时间,但今晚,她到底去了多久了?
阿夜突然眼皮直跳,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毫不犹豫地,他掀开帘幕,冲出小帐,向隔壁杜峰的营帐跑去。
斜斜里伸出一只大手,一把将他揪住,“你是谁?”
阿夜听出那是纪子期告诉他的,隔壁帐大胡子将军的声音。
他像遇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转身放声大哭,“将军,子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