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的使臣昨日入京了。 据说他们的队伍里除了质子和公主，还带来了一支商队。圣上特意在西市划了片地方，命名为“胡市”，专供这支商队交易。 “想不想去看看？”沈长风倚在药房门旁，问屋里正在捣药的顾晓。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窗边木桌上的藤篮、石臼都被滚上一层金边。皓腕微转，手里石杵跟着划出完美的圆，力度适中地研磨着臼中的药材。少女专心手中的工作，并不看他：“多谢殿下好意，只是臣妾近日身体抱恙，不喜出行。” 干净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这已经是第几次被拒绝，沈长风自己也说不清楚，最后也只是轻叹口气，转身离去。 从少女的角度抬头望，恰好可以看到太子殿下离开。 梨花树下，青石径旁，墨发如瀑，白衣如画。纵是失意而去的背影，也自带一股子潇洒风流…… 真乃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只可惜，轮不着她。 是的，自从那天在畅清亭见过林烨承之后，她就故意在躲他。 平日里只要他在东宫，她就借口研制药材，将自己锁在这药房里不见人，与他错开三餐时间，就连晚上就寝，她也称病，与他分了房…… 沈长风不明缘故，步步紧逼。她也装作无意，退避三舍。 因为她始终觉得，对于某些注定得不到的东西，还是不要肖想为好。 * 伴鹤觉得，这日子越来越没法过了。托太子殿下的福，东宫的人现在都快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过街老鼠了。 这故事还要从上个月说起。 上个月月初的时候，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都以为这是东宫的幸运月。 所谓幸运月，就是说在这个月里，钱多、活少、人过好。而要做到这三点，只需一个先决条件：主子心情好。 月初的时候，他们殿下的心情可谓是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尤其是临近婚礼那几天，就是行礼的时候冲殿下笑笑，说两句吉利话，都能讨到一笔不小的赏钱。 只可惜好景不长，就在婚礼后第二天晚上，太子妃娘娘不知为何事与殿下闹翻，直接搬着行李住进了药房。殿下的心情从此迅速晴转多云再转阴。虽说殿下每天都面无表情，但站在他身边的伴鹤明显觉察到了越来越重的寒意…… 而最近几天，殿下的心情更是每况愈下，眉头越锁越紧，而直接遭殃的就是他们这些下人。虽说殿下从不打骂他们出气，可以殿下的智慧，折腾人还需要打骂吗？ 大臣一批批的被叫来汇报工作，然后一个个被训得狗血淋头，最后在领着一堆堆任务回去返工…… 现在大臣们见到东宫的人来就吓得闭门称病了好嘛…… 已经吃过无数闭门羹的伴鹤痛苦地哭诉着。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敢对他家殿下讲的，不过他也知道自家主子心情的晴雨表在哪。 为今之计，只有曲线救国了。 “辛夷，你就看在我给你带点心的份上，小小帮我一次。”此时的伴鹤正在努力贿赂辛夷。 至于为什么选辛夷而不是其他人。伴鹤表示，若说仆从里有谁能说服娘娘出去玩，那必定是她身边的四个贴身侍女。然而四个侍女中，半夏和玉竹是殿下指过去的，明显是他们这边的人，青衣姐姐也是很早就摆明了立场。所以，在殿下和娘娘闹别扭的当下，还能不让娘娘心生怀疑的，只有这个单纯直率的小暗桩辛夷了。 要快点把她发展成我们的人啊。伴鹤心想。 “殿下已经跟我们吩咐了，说娘娘可以随时出宫，只要带上护卫就行。”身为贴身小厮的他，知道殿下早就给了娘娘出宫的信物。“西市那边来了好多胡人，卖着各种各样的稀奇玩意儿，听说还有会唱歌的木头小人，你就不想去看看吗？”伴鹤不动声色地抛出诱惑。 他让辛夷引娘娘去胡市当然是故意的。因为他知道，殿下今天要去西市巡查。而巡查的重点，正是胡市。 要是两人能遇见，以殿下的聪明，肯定会“碰巧”顺个路，再“意外”地牵牵手，最后去逛逛街、聊聊天，哪里还愁结不解，事不成？伴鹤觉得自己此番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辛夷被他说得有些动心了，可还是犹豫道：“那我要如何和娘娘说呢？”娘娘最近情绪低落，每天都把自己闷在药房里做实验。她要是跟娘娘说想去胡市，娘娘大概率会直接赏她个令牌，让她自己约人出去。 伴鹤想了想，道：“你就跟娘娘说，胡市那边来了个漠北的神医，听说包治百病。娘娘说不准会感兴趣。”胡市那边有没有神医他不知道，不过只要能把娘娘引出宫就行。 “……好吧，那我去试试。”辛夷犹犹豫豫地应承下来。 * “辛夷辛夷，你快来看这个！” 辛夷再次响应了顾晓的召唤，摇摇晃晃地抱着一堆零散的小玩意跑向不远处的摊点：“小姐，您又看上了什么？” “你看这些镯子哪个比较好看，我给青衣她们选几样带回去。”顾晓对着满桌的首饰挑花了眼。她觉得前世看到的有句话说得很对，购物真的是发泄压力的一大途径。在胡市一路买买买下来，之前的郁闷都随着钱财付诸东流了。 “小姐，您已经给我们四个买了木梳、香囊，还有琉璃耳环了。”辛夷无奈道。她还数漏了一个，小姐刚刚又挑了几只玳瑁簪。 “我买了这么多东西吗？”顾晓这才发现辛夷怀里已是小山高的盒子，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那我们先去里面休息会儿吧。”她指指街角的茶楼。 两人正要往路边走，忽观得前方一阵骚动。她们听到有人大喊着“抓小偷——”，紧接着便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左推右搡地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辛夷站得有些靠路中间，来不及避开，与那女孩撞了个满怀。 东西洒了一地。等顾晓把辛夷扶起来，那女孩已经跑了。辛夷在地上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顾晓却感觉有些不对劲。 “辛夷，你看看荷包还在不在。” 辛夷闻言摸了摸怀里，有些失措的看向她。 果然。顾晓心里一沉。那女孩是个惯偷，想来是刚才撞到时顺手摸走了辛夷的荷包。她倒不是心疼荷包里的钱，关键是荷包里还放着她们进出皇宫的信物，是一枚玉佩。要是这玉佩落到有心人手里，不知能生出多少事来。 “小姐，怎么办？”辛夷看顾晓凝重的表情，也有些慌了。 顾晓没有理她，径直走向路中间那个扶着膝气喘吁吁的男人：“这位先生，请问您追了那偷儿多远？” 那男人顺了顺气，起身骂道：“老子从三元口那追过来的，兔崽子跑得还挺快，别让老子逮着你……” 顾晓听到那汉子大声骂街，不由得皱了皱眉。心里暗笑自己，真是大家闺秀当久了，连粗话都听不得了。 她回首看向那偷儿逃跑的方向，那是她们来时的路。她沉吟片刻，招呼辛夷跟她走。 …… “小姐，我们这是去哪？”辛夷好奇。娘娘从刚才起就带着她在巷子里左拐右绕，不时停下来问问路人，可他们说的都是她听不懂的话。 “去找那偷儿。”那人说在这左拐。她转身走进左边的小道，她都快数不清拐了多少次弯了。啧，这种到处都是破棚屋的地区，真麻烦。 “我们不去报官吗？”官府派出捕快去抓个小偷应该很容易吧。辛夷心想。 “官府动作太慢。那偷儿在被人追赶的情况下还敢顺手牵羊，一看就是惯手，她身后很可能有一个完整的盗窃销赃团伙。”等官府抓到人，那玉佩早就被流放到了市场上，根本来不及。 顾晓突然停在了一个路口前。“找到了。”她看向右手边的死胡同，墙角那里，偷儿把玉佩放嘴里咬了咬。 顾晓：…… 那又不是金子你咬个毛线啊喂？！ 然而再恶心也得过去把玉佩拿过来。顾晓提步向那偷儿冲去，小女孩早就看到了她们，转身踩住旁边的木箱想翻墙，却被顾晓提着后领拉了回来。顾晓小心翼翼地避开被咬过的部分，从女孩手中拿过玉佩，拈着扔给了辛夷，那一脸嫌弃的表情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其实她真的碰到了。顾晓感觉指尖湿湿的，应该是玉佩上残留的口水…… 出去以后一定要先找地方洗手。顾晓努力克服恶心感，忽感觉背后一阵劲风，她随即转身后跳，险险避开了那道刀光。她后退两步稳住身子，抬头看向来人。 一个身穿骑装的异族女子站在她刚刚的位置上，将那小女孩护在身后，正用刀指着她喝道：“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你们离国人都是这样的宵小之徒吗？” 那偷儿似是找着了靠山，迅速装出一脸委屈和害怕的样子，拉拉那女子衣角，同她耳语几句。那女子转头向她们道：“那姑娘说你们还抢了她的传家宝，是枚玉佩。你们若知趣还回来，我此番就饶你们一回。” 顾晓被气笑了。先不说这偷儿颇有胆量，这种时候不急着逃跑，还敢在这狐假虎威，想把玉佩也拿到手。这姑娘也是个难得一见的大宝贝，不问清情况就多管闲事也就算了，还管得那么理直气壮，这是没体验过脸疼么？ 然而内心再怎么不屑，表面也得彬彬有礼：“这位姑娘有所不知，在下非为欺负小姑娘。相反，您所护着的小姑娘是个偷儿，在下只是拿回失窃之物罢了。姑娘若无他事，恕在下先行一步。”既然玉佩已经到手，顾晓不想与这种人过多纠缠。 可没想到的是，那偷儿见她们要走，舍不得那到嘴的玉佩，竟“哇”的一声抱住身前女子的大腿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喊着：“爹，娘，我对不起你们”之类的话。 啧，演技真好，现在丐帮就缺这样的人才。顾晓不理她，心里感叹几句，拉着辛夷就要离开。她还赶着去外边洗手呢。 那女子看看自己腿边泪如雨下的小女孩，又看看气定神闲走人的顾晓二人，似是分出了善恶，提刀向两人攻去：“你们欺负小姑娘，还满嘴谎言，着实可恶至极。” 顾晓有些恼了，她一把推开辛夷，自己迎上去和那女子对打起来。 财物失窃的焦急、绕路找人的暴躁，还有无端被冤枉攻击的气恼，再加上这几天来一直缠绕在她心头的忧虑和混乱…… 顾晓觉得，她实在需要和人打架来发泄一下了。然而半个时辰未到，她就后悔了，她没带剑…… 不仅没剑，她还没带药…… 本来是出来玩的，谁会想到会和人打架啊摔！ 顾晓内心已经崩溃了。手中没有趁手家伙的她只得且战且退，一边抄起手边的东西抵挡攻击…… 这一打，就打到了市集上。 太子妃当街斗殴，百姓遭殃无数。看着被她们闹得鸡飞狗跳、满地狼藉的西市，顾晓心里已经草拟出了明日的茶楼话题。 她这皇家颜面啊，算是喂狗了。顾晓心疼地想。可能狗都不吃…… 那异族女子瞅见她分神，心中涌上一种被忽视的恼怒，攻击更甚。 顾晓防守得有些手忙脚乱了，左手过去拿木板，竟抓了个空。眼看刀光将至，手头却没什么东西可以抵挡—— 拼死也要护住脸！ 顾晓如是想着，双手交叉在头前，准备生生抗下这一刀……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顾晓感觉腰间一紧，她被搂入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中，淡淡的檀香在鼻尖萦绕…… 顾晓抬头，看见沈长风冰冷的侧脸，深邃的五官在乌黑软甲的衬托下更添几分英气。他此时正一手怀抱着她，一手持剑刺出，剑锋稳稳停在那异族女子颈侧。 顾晓忽然想起很多部言情小说里都爱说的那句话：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来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