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和双手交叠于下颚,坐在草堆上沉思,耳边的吱吱吱的鼠叫声越来越小。
长安堂与百和材没有利益冲突,一个是药行,一个是医馆,之间的直接联系就是三春荣,之前孕妇的事件已经让单家对她记仇,这次的事件如果不是刻意安排,那他们就是找对了时机。
恰好伤者需要剖腹的时候被他发现,并加以利用。
在大齐律法中,对大夫乱治病致人伤亡的,规定是徒两年半,而如果是为了获利而乱治病的,则是以盗论。
前者需要坐牢,后者需要罚钱,这都还好,最严重的是最后一种。
如果故意不按正规药方治病而导致患者死亡的,按照故意杀人罪处理,即使没有造成伤亡,也要打六十大板,如果是造成伤亡,那医者不仅仅要被杖刑,还要流放边塞,就连所属的医馆都要牵连。
这样一来,单家只有以最后一种名义来陷害她才能最大程度的获益。
自己早已经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
而现在伤者已经死亡,且是死在长安堂内,她就算说出破腹是为了救人,在见到人已经死亡的情况下,能相信者微乎其微。
不过好在她的手里还有对方签下的协议,否则就真的有口难辨了。
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那个军官,只有他能指正是由单家指使杀人,她才会无事。
“没想到还是大意了,”顾清和长叹一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侧脸看向窗外。
窗外有点星的雪花飘落,寒风袭来卷至牢内,陡然生寒。
她缩了缩身子,蜷在一角,方才的走急没有披件大氅,现在感到分外的寒冷,竟然渐升起一股困意。
窗外雪愈来愈大,有些许调皮的莹白溜进牢房,落在她的丝发间,点缀着乌发,有甚者落在脸颊上,却不见动静,她实在是困,困得打盹,直接缩在草堆里睡着了。
油灯落下红蜡,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的清晰。
顾清和再次醒来的时候,觉得身上一暖,她惺忪着眼睛,顺手摸到身上暖融融的大氅。
她抬头借着窗外的一点光亮辨认那道熟悉的身影。
最先入眼的是素白的大氅,散落未梳起的黑发垂至脑后,颀长的身影投向大片的阴影,光洁的侧脸明暗分明。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顾清和本欲唤他一声大人,后觉实在是变扭。
若非是刻意要装作失忆,在已经知道他是宋衍后,她就已经不想再用这个称呼。
此时此刻她莫名的安心,望着熟悉的背影,有一瞬间她以为又回到了从前。裴衍听闻她的声音,转身看向她,淡声道:“大约一个时辰。”
顾清和颇为诧异,“你就这么站了一个时辰?”
她似乎不相信左右看了一眼,确定真的没有其他可以坐下的桌椅之后才收敛的神色。“我来的时候你已经睡了,就没出声。”他的声音极淡,看不住情绪。
“你的消息还真是快,其实你可以在来的时候就叫醒我。”顾清和低头系上织锦大氅,眉头舒展道。
“但是还是没能就及时通禀。”裴衍叹了口气,走进了两步。
“京都衙门的看守的人都去哪了?”顾清和自然知道是他屏退了众人,却奇怪这个牢房里竟然只有她一人。
“就你一人,他们只守在大门口,难不成你以为我在这里,他们敢偷听?”裴衍牵唇一笑,目光只落在她的脸上。
“本来以为你在牢中一定不好受,结果你还睡的挺香,呼噜吓得老鼠都不敢叫了。”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戏谑,显然很欢悦。
顾清和心口一堵,她还真不信。
“你后悔救人吗?”裴衍收敛了笑意,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音色如玉。
他已经在路上知道了消息。
因为救人才惹上事情。
顾清和想都没想,轻声笑道:“我不后悔救人,救人本没有错,只是我还不够谨慎,至少不该让那个军官和我单独去见伤者的。”
她应该早一点察觉到对方的意图,这样也不会让自己和长安堂陷入困境。“那人是怎么死的?”他从董里那里只听到了大致,却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是被京都衙门的军官一圈砸死的,正好就在伤口出,伤者是当场死亡。”顾清和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幕,咬牙道。
“裴衍,那个军官是关键。”顾清和知道自己现在没办法脱身,也没指望着他能现在就带她出去。
闻言,他眸光里闪过一丝异色,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半响才道:“他已经死了。”
顾清和一愣,皱眉道:“你说他死了?”
“董林去了我府上,当时我就吩咐了黎叔去将为首的军官抓来,等他到的时候,那个军官已经死在了街口。”裴衍望着顾清和,点头道。
“怎么死的?外伤还是下毒?”顾清和心头一冷,觉得事情难办了。
“没有外伤,若是有外伤,陷害你不成岂非自找麻烦,我找大夫看过了,说是旧疾发作,就连仵作也看不出毛病。”裴衍微微颔首,眉宇间染上沉色。
“这是你让人画押的那封协议是不是?”随即,他低头从衣袖里取出一张薄纸。
顾清和扫了一眼,见到熟悉的字迹之后点头道“没错,是我让他们摁的手印,可是光有这个不行,他们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长安堂的。”
“唯一能证明你清白的人已经死了,事情确实棘手,不过京都衙门的人要想定你的罪,也不是单家说了算,你只要坚持方法没错,京都衙门就得会审。”裴衍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会审涉及到哪些人?”顾清和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除了京都衙门还有太医院,以及京兆尹府。”
顾清和皱眉,单家敢这么做一定是有恃无恐,他们借的谁的势?
夏家吗?
“出来,跟我走。”
顾清和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微微张口道:“他们……不会阻拦你?”
虽然现在这里没有衙差看着,但是大门处一定有,她现在还是嫌疑人,没有洗脱嫌疑,这就光明正大的出去了?
裴衍笑了,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我也很想知道谁敢拦着。”
顾清和愣了愣,叹气道:“是啊,没人再敢拦住你了。”
如果是以前,他绝不会说这样的话,她或许已经看不懂他了。
就算相貌没有分毫的变化,也不是当初他了。
“还不出来,你真想与老鼠为伴?”裴衍微微眯着眼睛,看她没有出来的想法,挑眉问道。
她巴不得现在就跳出去,哪里还想在待着。
“不想。”她摇了摇头,弯唇笑笑。
出了京都衙门的大牢,东方已明,天光现。
不过才一个时辰,大雪就已经将街道覆盖,银装素裹的雪景,装点似梦境。
“又下雪了,似乎最近京都越来越冷了。”顾清和望着脚下已经半寸厚的雪,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
“你的马车在哪里?”她踩了几下,发觉鞋底有些湿,低头望去,居然已经湿到了鞋面。
裴衍望着她秀丽的青丝,微微一愣,上面落在一片雪花,伸手拂去之后,道:“马车回去了,我们得自己走。”
顾清和余光瞥见了他的动作,微敛眸,装作无察觉。
“我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飘雪,马车在雪地里也难行,就让他们先回去了,你若是觉得行走不便,我可以背你回去。”
他微微笑了笑,凤眸晶亮。
“马车不好早,人自然也不好走,你若是背我,定然走不顺便,要是脚下一滑,岂不是两个人都得摔个半死?”顾清和浅笑,实则婉拒。
“那就慢慢走,京都的雪景也是极美的。”裴衍双目里有一瞬间的失落,却很好的掩藏住,转瞬即逝。
说着一边闪过人影,递来了一把天青色油纸伞,随后立刻离开。
“你的护卫无处不在,不过怎么没见到无冷和飞翔他们?”顾清和笑了。
“他们还有事情要做,你若是想见他们,就和我回裴府一趟,你也好久没见棠棣了。”他说的极淡,虽然笑着,却不容拒绝。
“回裴府……”顾清和喃喃的几声,抿紧了嘴唇。
那就离官印更近一步了!
“你在想什么?”裴衍发觉她不对劲,出声询问。
“好,不过今日我得先回长安堂看看师父他们,明日得空我再去裴府。”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裴衍见她同意也没多想只道:“你去长安堂可以,不过得和我一起去,否则京都衙门的人会一直盯着你。”
顾清和没有拒绝。
裴衍撑开了伞,靠近了她些,出声道:“走吧,小心雪滑。”
顾清和自伞下伸出纤纤素手,晶莹的雪花飘落她的掌心,感到微润的凉意。
她似乎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落雪声。
“这个时候打雪仗还真是好。”她微微笑了笑,弯腰自脚边抓起一捧凉雪,砸向远处。
雪块顿时砸飞,不见踪影。
如果暂时不能解决这件事情,不如就先将它抛在一边,也好过一直期期艾艾。
她童心大起,弯腰又抓了一把,双手搓了搓去,滚成了一个浑圆的雪球。
裴衍单手执伞,将伞边倾斜至她侧,嘴角微微弯曲,双目静静的凝视着她,遮不住满眼的情愫,任由漫天的飞雪落在了他的肩头。
“裴衍,你也试试,这样大的雪,我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了。”顾清和转脸,歪头笑着。
恰巧贴近了他的胸膛,炙热的鼻息穿透冷凝的空气,徐徐缓缓。
大雪纷飞,一白一红遗留世间,红似梅,白如雪。
四目相对。
裴衍点漆的凤眸闪烁着流光,快要溢出,他的眸中倒影着眸色清冽的女子。
“真美。”他的声音渐至低沉,修长的指尖挑起她垂下的一缕青丝,拨下上面飘落的一片雪花。
“尤其是这片雪。”
顾清和瞪圆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
“你说这片雪?”她指着他手心的已经融化成水珠的残雪,微诧道。裴衍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以及她不敢置信的神色,目光道:“因为它装点了你,所以这片雪就与千万里银白再无一致,”
“咳咳……”顾清和呛了一口,连连摆手,她退后了几步,没留意脚下踩出的雪印已经凝结,脚下滑出去。
裴衍眼疾手快,伸手揽住她的纤腰。
顾清和扑通扑进他的怀里。天青色纸伞斜在一旁,二人重重倒在白雪皑皑之上。
“好痛。”二人同声而出。
紧跟着落在油纸布棚上的积雪悉悉索索抖落下来。
裴衍正摸着他的下巴,低眸望着怀里的女子。
顾清和揉着她的额头,眉心隆起。
突然一团白影摔在裴衍的脸上。
她忍俊不禁。
裴衍倒是抹了把脸,留出了个胡子。
顾清和噗嗤笑不停。
他也笑了。
“你这样子还是赶紧回去换洗一番。”顾清和笑止住,伸手拉他起身。
裴衍拉住她的手,站起身后才发现后背的衣裳全都湿透了。
“长安堂也有衣物,不过都是些伙计弟子的便服,你若是不嫌弃,和我去长堂换洗。”顾清和也注意到了。
“无妨,不过就是一些雪,这件大氅还算厚重,取下晒晒就好了。”他笑了笑,似乎毫不在意。
她弯腰捡起一堆雪,笑语盈盈道:“要不要也丢出去一把?”
裴衍突然看向远处。
“有人来了。”顾清和顺着他的目光,扫到一群黑点,赶忙望去。
“是小孩。”
面前白茫茫一片,五六个厚棉袄的孩子嘻嘻闹闹的走来。
“他们好像在唱歌谣。”她很是好奇。
一大早,到处都是小孩吟笑的声音,大雪地里,也听的不清楚。
等五六个小孩走近之后她才清楚的听到。
“长安长安不长安,医馆医人医死人。仗着素服非我衣,不顾人命枉为医。”
顾清和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手里雪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她的指尖冰冷无比。
裴衍眉头一皱,握住了她的手。
顾清和只觉得冰凉透骨,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走,我们去长安堂。”裴衍拉着她的手企图带走她。
顾清和杵在原地,眉宇间浓云不散,“你知道的,长安堂给病人做手术的时候是一定要换上白衣的,这歌谣里的褒贬之意,是人都能听得清楚,他们不过是孩子,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恐怕不是长安堂,还有我。好一句‘仗着素服非我衣’!”裴衍眯起了眼睛,眸中寒光乍现。“非衣乃是裴字,单家能做到这般?”
顾清和一愣,她只以为这句只是讽刺长安堂,毕竟只有他们才会在动手术的时候换上全身的白衣。“我们现在不能去长安堂,去裴府。”裴衍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略沉吟后摇了摇头。
“为何如此之急?”顾清和追问道。
“长安堂现在说不定已经被封了,我能带你走,是因为你会一直跟着我,而长安堂到底是牵连进救治死亡之间事情里,你远离长安堂反而对他们有益。”他微微隆起眉头,显然也没有想到不过半夜就发生了这么多。
“那师父他们怎么办?”顾清和身在外,心里难免担忧。
裴衍安慰道:“不会有事的,董林是董慈之子,陈君绮又是荣国公府的小姐,姜医士更是曾经和你一起救治了小王爷,就凭他们几人,单家也不会胡来。”
“可我担心的是那些百姓。”顾清和依旧不放心,单长霆来多少她都不担心,可她但现在担心的是群众,是那些百姓。
若是被人煽动,哄闹起来绝对不会让长安堂安宁。
“你暂时留在裴府,会审的日子不会太久,若是他们想要闹大,也就是这一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