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愿意说出画中的秘密之前,她就留在裴府。”
顾清和只要一闲下就能在耳边听到裴衍的声音,这句话就像是佛堂前的经文,嗡嗡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想忘也忘不掉。
都是她的错,要不是她轻心,也不会让姑姑被人抓住。
她那日就该再小心些,裴衍明明就是在套话,她怎么就相信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再次回想五日前的一幕。
裴府夜色已深。
顾清和整个人缩在木桶里,舒服的眯起眼睛,享受着双臂交叠于下颚,氤氲的暖气弥漫室内,水面上漂浮着药草,一股夹杂着花香与草药的清香,不急不缓的钻进她的鼻间。
温暖的清水让她浑身放松,丝发在脑后随意用一根藕色的丝绦绑着,白皙精致的锁骨上凝着两滴温润的水珠。
屋外虽然寒冷,但是屋内有炭火,又有热水,久违的舒适,让昨夜谁在冰冷牢房中的顾清和渐渐困意起。
浑身围绕着一股温热的水流,她抱紧了双臂,该以侧脸靠着的姿势阖上了双眸,渐入梦境。
周遭一团黑雾,她在一条看不清道路的荒野中奔跑,身后的黑影在不断追逐,渐渐的,她的双脚越来越沉,直道钉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那黑影从后面窜出,一双冰冷的掐上她的脖子。
“唔——”她想开口求救,但是不管怎么想要开口,她的耳朵里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不要!”
梦境中回到现实,顾清和高喊了一声,双手挣扎间挥出大片水花。
突然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从半眯中回神,双目露出警惕之色,她迅速并转身低沉,将身子落在水中,只露出一双明眸。
眼帘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漆黑的倒影投向屋里。
男子乌发披散,穿着松垮的亵衣,外套一件狐毛大氅,隔着一道不能遮物的轻纱屏风,能清晰看到他精致的眉眼。
顾清和放松警惕,看到来人之后浑身松懈。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梦。
“你……有没有事?”裴衍语气都有些焦急,直接就闯了进去。
顾清和完全愣住了。
他怎么就进来了!
“我……我记得你?”他的眼中没有裴衍的高深,反而露出一丝羞怯和惊喜。
顾清和望着他狭长的凤眸,明明是一样的眼睛,眼底深处流露出不同的感觉。
“你是……宋衍……”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禁脱口而出这两个字。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这双眼睛她看了很多年,没想到能在今日再见到。
明澈温和无杂质,却极为珍贵。
就好像是上好的琉璃珠,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只是顾清和没想到人会突然走向她。
“等等,我在沐浴,你能不能先出去?”她看到来人接近,才想起这里可不是什么会客场所,就算裴衍已经失忆,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也还是个男人。
如今自己不着寸缕实在是不应该,而看他这个样子似乎真的失忆了。
裴衍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顾清和见他走出房门,三两下爬出木桶,奈何方才睡梦中惊醒,胡乱啪嗒水面,溅出的水弄湿一地,脚刚落地另一只脚还没站稳便重心不稳,伴随着啊的一声整个人膝盖着地。
门外的人霍然闯进去,正好目睹了一切,却在离她三步之处停止了脚步,呼吸有些急促。
顾清和慌忙中捂住自己的心口,懊恼自己太不小心了,还好是背对着他,否则就糗大了。
“大人,我……可以自己好穿衣。”这个时候她的双颊不由染上了红霞,声音也不似方才坚定。
饶是她这个不在意男女之别的现代人,在这种时候也想不出他话。
他怎么不说话?
要不是没有衣裳,她早就转脸看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大人!”顾清和急得又喊了一声,她是真的冷。
裴衍看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子,转身离开。
“你不是走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停在屏风处的男子,明眸凸起,瞠目结舌。
他怎么还在!
“你的脚能动吗?”他移开了目光,虽然没有走,但是并未直视。
“能。”顾清和见他目光没有偏移,双臂捂着胸口准备起身发现脚腕处一阵钻心疼。
这个时候居然崴脚了!
她恨不得揪自己眼睛两下,好提醒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看路,现在也不至于进退不得!
“还是我来吧。”裴衍侧脸,说着准备上前。
“不,不敢麻烦大人,师琉,师忆——”顾清和心慌,赶紧出声,高唤二人出现。
屋子外。
黎叔看了一眼准备上前的师忆轻咳了一声,以单手握拳,抵在嘴边,斜了斜眼睛。
师忆刚迈出一步,就被身旁的师琉拦住。
“小姐在叫我们?”师忆不解的望了一眼二人,皱眉出声,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二人不动。
“不管里面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许进去。”黎叔扬了扬眉,随后离开。
屋子里,顾清和木着脸,她算是明白了,她们二人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还是我来吧。”裴衍轻叹了口气,走到屏风处将衣裳拾起,盖到她的身上。
有了衣裳的覆盖,顾清和感觉一阵暖和,不再有方才的冰冷了。
她转身看向身边的人,一瞬不瞬的盯着。
这样的神情顾清和从来没有在裴衍身上看到,只在一个人脸上见过多次。
“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顾清和望着面前的男子,莫名的张口,只问了这么一句。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问裴衍还是宋衍。
他究竟忘记了什么,又记起了什么?
“我没有忘记你,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黎叔说我失去了记忆,但是我记得你,脑海里一直有你的影子。”他笑了笑,很是温和。
“对了,师父他在哪里?”
顾清和垂头,掩饰眼角的泪,她垂在衣袖的手,捏的骨节泛白。
他问爷爷在哪里!
他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裴衍小心翼翼出声,不解的望着她,想从她嘴里问出答案。
她爷爷已经被人害死了,他现在却什么都不知道。
她真的很想当面问一问,这一切不就是你做的吗!
“爷爷他很好,你不用担心。”最终她笑了笑,将一腔愤恨埋在心里。
至少现在他不是裴衍。
随后她双手握住自己的足部,咬牙正位。
只听见骨头咯噔一声,她能动了。
裴衍看不明白顾清和眼底的深意,小心翼翼问,“那个木头还在你处吗?”
“你为什么要小木人?它明明就很普通?”顾清和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垫着脚转身走到屋子里的博物架旁,伸手将他从大火中抢救回来的木人交到他手中。
“我手艺不及父亲,但是你说我已经刻的很好了,还说是你最喜欢的生辰礼物,你忘了吗?”裴衍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光芒,为他精致的容颜更添一抹神采。
“是吗?”顾清和微微动唇,不知道该不该笑。
“那你陪我去一趟大长公主府吧,我想亲自感谢她。”
原来他是在演戏!
顾宅后门被人撞的轰隆响。
“你们做什么!”率先出声的是阿泉,他本来就在后院喂马,自然能第一个听到门外的动静。
然而随着他一声大喝,门哐当一声被人砸开,露出的皆是凶光慢慢的百姓。
“你们是谁?要来做什么!”阿泉手里拿着铲草的木叉,却依然被眼前的几人吓一大跳。
为首的一个壮汉并没有说话,而是转脸对身后的同伴道:“这里就是长安堂大夫们的住宅,想要讨公道的都跟着我!”
说着他从身后的背篓里取出一把烂泥巴,不管不顾的砸到顾宅后门的府牌上。
阿泉瞪大眼睛,忙上前阻止。
“你不是长安堂的大夫,你走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壮汉身后开口的是一个身材瘦些的中年人。
“你们怎么能擅闯民宅?”阿泉知道自己身单力薄,要是靠武力绝对打不过他们尤其是中间那个壮汉,只能略带劝解的威喝他们离开。
但是人显然并不吃他这一套。
“你一个小伙计想出头?我们接着砸!”几人大吼一声,根本不顾他在一边,不停的用泥巴砸顾宅的牌匾。
阿泉左右拦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能冲出去打人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胡闹,一时间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你们在做什么?”就在他焦急的时候,一道厉喝声响起。
阿泉往门外一看,居然是个官差。
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
他心里一抖,刚准备出声就见官差扬了扬手中的长刀,将闹事的人赶了出去。
“你是——”阿泉试探的看了对方一眼,只觉得对方不太像来对付他们的官兵。
“告诉顾大夫,她是个好大夫,终有一天这些人会明白的。”官差沉声道了一句,对阿泉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阿泉有些莫名其妙,挠头道:“该问问清和姐,这人是谁。”
他转身,刚走了三步就见到了闻声出来的顾清和。
“这里怎么了?”顾清和皱眉问道,她一就听到了吵闹声便结束了回忆,自然而然走了出来。
阿泉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是他……”顾清和一听他的描述就知道来人是谁。
“清和姐,当初他们不是已经接受了三司会审最后的宣判吗?为什么还要来砸顾宅?”阿泉一脸不解道。
“因为当初有官兵在。”顾清和看了一眼被砸坏的木门,眼角下垂,嘴角泛起一阵苦涩。
三司会审当日有三司法场长官在,不管百姓再怎么不满意也不会闹腾,毕竟谁都怕因为顶撞冒犯朝廷官员而被抓入狱。
她谁都守护不了。
不管是谁!
“清和姐,不碍事的,我可以修好。”闻言,阿泉正转身,看到了她凄凄的神情,忙出声安慰还自信十足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顾清和勉强的笑了笑,心口像是压住一块重石,脚步又沉又重。
“阿泉,那就交给你了,我先回房去了。”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清和姐,长安堂的关门只是暂时的,你不是说这是我们大家的长安堂吗?我们也会想办法的。”阿泉以为顾清和是因为长安堂关门的事情耿耿于怀而心情不佳,忙出声劝慰。
顾清和脚步一顿,淡淡道:“那长安堂就交给你们了。”
闻言,阿泉感觉怪怪的,明明这就是他要表达的意思,他不想让一切重担都落在她的身上,却在听到她的回复后又陷入了迷茫。
“哎……”他想出声拦住神情明显不对的顾清和,却只能望着她的背影伸了伸手,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们都过来一下。”
就在阿泉左右为难的时候,姜医士的一道声音将二人的视线拉到一点。
顾清和也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师父……”她望了一眼,垂目,还是移开了脚步随着他走向了屋子。
阿泉三步并作两步跟着身后。
“我们现在虽然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有一件事情还是可以做的。”姜医士笑了笑,没有顾清和那般情绪低落。
“什么?”阿泉在一旁出声询问。
“长安堂再次开业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现在虽然不能待在长安堂看病,却可以待在长安堂里,正好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让长安堂一齐制造青霉素,以后遇到需要救治的病人,不就多了一份机会,我们先准备着,只为了以后需要的时候不慌乱,能够满足病人的需求。”他说着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顾清和。
“清和,如今事情已出,你是怎么想的?”姜医士将众人屏退之后,单独和她对话。
顾清和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在姜医士开口屏退阿泉之前就已经能猜到接下来的对话。
“……师父,我不知道。”她难得露出纠结的表情。
“姑姑现在在他手里,我要是不按照他说的做,姑姑的性命堪忧。”顾清和垂眉道。
“这也不是坏事,至少顾将军还活着,人在就好。”姜医士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出声劝慰。
“现在是无碍,但是我若找出药丸,姑姑她就——”顾清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不能亲手将解药找出,又不能不救姑姑。
“师父,我怎么做都是错的,交出药丸顾家冤情无法洗雪,不交出药丸姑姑就得死。”她从来没有遇到像现在这般难以抉择的时候。
“姑姑她的意思很明显,她不希望我交出能证明爷爷清白的药丸,还有画中的秘密,我这里药丸和秘密都不知道,裴衍却笃定我已经得知了一切,拿姑姑她们威胁我,还有荣国公府,也被牵连进去,我……”
“丫头你可不能乱了方寸,至少裴首辅现在不会伤害你,在年宴会这段时间之前,你是最安全的,再也不要和从前一样需要不断的猜测,防备,也不用担心顾将军的安危,因为她和你一样。”姜医士似乎很能看清形势,他叹了口气又道:“关心则乱。”
“师父,这两个选择根本就是没得选。”顾清和嘴边泛起一丝苦笑,情绪有些低落。
“清和丫头,既然怎么选都是错的,那就暂时忘了吧,你不知道怎么选,让老天爷替你选如何?”姜医士看向顾清和,语气无比认真。
“我自然是希望姑姑好好活着,活着才能达成所愿,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要我去选,大概会将药丸和秘密都告诉裴衍,但是……这两样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从何处入手?来老天也不会帮我们的,若是他能帮早就帮了。”顾清和反摇摇头,她不相信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