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微微侧脸扫视全程自然能猜出众人的想法,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却不露得意之色,依旧正声道:“太后乃是千金之躯,岂是黎庶可比?董家女医术超群治愈太后凤躯得天子金口,以第一女医为称,顾氏何以逾越天威?”
天子略皱眉,却不表明态度,只道:“那夏卿你的意见是——”“依臣之意,太医院董院使之女董柔该当嘉奖,还要重奖,当入太医院为医,而长安堂顾清和尽心辅助董柔除疫,乃是万民的表率,您当御笔赐匾,以昭皇恩浩荡,至于金银赏赐陛下做主便是,臣等听命。”
这话一出,顾清和便想笑了。
御赐牌匾是他的主意,金银赏赐就等天子做主,这朝堂上果然是唇枪舌战,她如今才只站了片刻便已然能感受到一波又一波的轰炸。
这么一想,明堂上的那个人,怕是想要服用丹药逃脱现实罢了。
闻言,底下的董柔也是一愣,她没有想到夏言居然要将除去疫病的功劳安在她的身上,还将顾清和的功劳一扫而过。
这怎么可以?
她急切的看向顾清和,想出声解释,但是朝堂之上哪有女子开口的机会,不得天子开口,谁都不敢出声。
进太医院一直是她想要做的,但是她知道女子绝无为官可能,纵然是治好了太后,她也是女医,一个女字,还是不同。
所以她叹自己不是男儿身,而身为男儿身的董林又无心于医。但是这般进入太医院为医不是她想要的,夺人功劳,视为耻!顾清和意识到董柔的目光,转脸看向她,瞧出了她眼底的焦灼,随即回之一笑,示意她安静。她听到这个消息倒没有情绪过激,说起来她救人又不是为了名号,入不入太医院为医她无所谓,有天子的一块亲笔牌匾,也不错,更何况照天子的样子,金银赏赐是少不了的,她救人本就不是为了利,如今能进宫,得嘉奖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
但是这话是从夏言的嘴里说出,她心里还是不舒服,凭什么要听他的?不过,这次就连一向直言的御史都选择了沉默,毕竟夏言所言乃是实情,纵然有些难以开口,裴衍转头看了一眼顾清和,见她低头望着脚尖,嘴边泛起一股无奈,眼底却含着笑意。
为她正名她竟然也不在乎?
那接下来这个也许能让她抬头?
裴衍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随后,他撩开衣角,挺直腰背跪在殿前。
天子一愣,他这是要做什么?
“臣请陛下赐婚,允顾氏为吾妻,以修同好。”
裴衍话落,一时间吵闹的朝堂静得连彼此间的呼吸声都异常清晰,殿内群臣纷纷将诧异的目光投向顾清和,从上到下打量着她。
顾清和正走神,哪里知道裴衍话锋一转就到了她的头上,差点咬了舌头。
她抬眸一看,董柔也一脸古怪的盯着她,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裴卿,你说要朕下旨赐婚?”天子略显诧异,稍顿后再次出声。
“是,还望陛下应允。”裴衍目光坚定的望着明堂上的天子,音色如玉却不容置喙。
语落,文官之列中疾步走出一个官员,斜睨一眼裴衍,出声道:“裴首辅,天子之堂岂是你议论婚事之所?”
一个须发花白的言官也面色不喜,毅然瞪眼上前禀明天子,“陛下,裴首辅所言与朝事无关,儿女情事在堂前议论,不仅与礼数不合更是不将天子您放在眼里!”
“陛下方才就已然应允,而顾氏所求皆是我言,尔等若是有疑,自当等顾氏开口便是,虽然这是裴某人的家事,与诸位何干,但毕竟天子应允,所求合情合理。”裴衍冷冷的扫了一眼面前出声的言官,话锋如刀。言官气得白胡子直抖,要不是天子坐堂,怕是要暴跳如雷!朝堂上火药味愈加浓厚,第一女医的问题还没解决,又来了个赐婚,指不定还要发生什么。
“陛下,朝堂之上许久未曾如此热闹了。”一个脊背挺直的中年人淡笑出声,打破了争论。
众臣移目看去,心中一颤。
出声居然是大齐的梁次辅!
他虽然和裴衍夏言同为内阁次辅,却只拥护天子,不管二人关系如何,他从不开口,这次陡然出声倒是让众人诧异。
天子显然也是一愣,随后便收回了诧异的目光,嘴角泛起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顾氏你且上前,说个明白。”他伸手招顾清和上前,语气很温和。
顾清和瞪了一眼裴衍,撇嘴咬牙动动嘴道:“你要求婚怎么不和我商议?”
这可是天子的允诺!
怎么能轻易的用了!
裴衍牵唇一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他在顾清和能看到的角度微微动唇,却不出声,以唇语道:“你要不帮我,为夫可就要被言官们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无赖!
他又算计好了!
顾清和长叹一口气,微微摇头,应声上前。
“是,民女所求,就是裴首辅所求。”
她跪在殿前,一字一顿道。
“既是如此,可谓大喜,裴卿的婚事就有礼部典司仪负责,吉日也有礼部商议,大疫之后确实该热闹一番。”明堂上的天子脸色居然浮现了一丝红润,嘴角也微微弯起一个弧度,喜从心来。
“你既求娶,那今日朕就为你和顾氏赐婚。”
天子话落,底下再有反驳的官员也注意到了他的喜色,不敢出声打断扫了兴致。
“内阁大学士裴衍与长安堂顾氏,誓约同心,二人于御前求赐,朕感二人情深意笃,准赐,望二人连理并枝,贫贱不移,顾氏特封诰命一品,由礼部择吉日行嫁娶之宜。嫁入裴府后,你自此当谨守——”
话刚出,天子顿了顿,眉头微微皱起。
谨守妇德?
他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怎么可能,若是这般岂不是浪费了一手好医术。
他皱眉又摇头的这一举动让下面的臣子疑惑不解。
方才不是正高兴,这下皱眉摇头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就在众臣四处猜想的时刻,明堂的上的这人终于开口了。
“当谨记医者仁心,后虽入府为妇,却可自行走动于大齐各处,不受女德约束。”
此话一出众臣眼底的震惊显而易见。
原来不是因为不喜,而是太喜!
从来只听说天子赐婚要女子谨守妇女德,嫁人为妇者只能安心相夫教子,明着不守女德妇德,婚后还可以出门走动,且是天子御口,真是前所未有!
不过这是其一,原本诰命该由翰林院撰拟,经内阁大学士奏定之后,按品级填给,但是天子直接下命,不经过翰林院之手更是史无前例。
虽说诰命夫人只要封号无实权,但是这对于一个民间出身的女子已然是极大的荣耀了。
而且还准许她四处走动方便行医,这真是皇恩浩荡!
“顾氏还不谢恩?”守在天子身旁的内侍见顾清和愣着不动,忙出声提醒。
经他提醒,顾清和收回游荡的思绪,正准备恭恭敬敬的磕头谢恩,却被天子的一声慢打断。
她疑惑的看向面前的人,眉心隆起。
这是何意?
“史官何在?”天子扫了一眼群臣,目光落在一处。
“陛下,老臣在此。”白须史官恭敬上前。
陛下唤来了史官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还有赏赐?
什么赏赐要记载史册?
众臣皆是疑惑的看向明堂的人,这是他们第一次看不透这个年岁尚浅的天子。
“前有顾氏因感疾疫,不顾自身安危,倾全力挽狂澜,可谓大医精诚,心怀仁德,当为国之独一无双者,后又指出朝廷弊处,上奏安民药局监官张元之私求,称得上上医医国。朕常闻,古有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顾氏这般堪当国士无双,国得此女为大喜,今特诏顾氏入太医院,望你此后明心静学,准谏言于上,以行大医下可医人,上可医国之责,此后愈加功于社稷,利于万民。”
什么!
陛下居然要她入太医院,准上谏言!
“董氏之女协助顾氏除疫,亦有功德,今同入太医院为医,而长安堂众人齐心一致,为在救民,该赏。”
什么!
还有一个!
天子没有停歇,封了一个又一个,倒是让下面的群臣心嘭的跳上跳下。
这会子停下来更是让众人怀疑,是不是下面还有旨意。
“裴卿,朕已经为你赐婚了,接下来长安堂赏赐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天子扫了一眼群臣,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半是开玩笑的说道。
“臣领旨。”裴衍上前施礼,领命。
虽说顾清和与董柔只是太医院的两个六品医官,平日里也不上殿参与朝政,但天子开口,不管是几品官员,终究也是朝廷官员,大齐自开国以来便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这两人能凭女子之身入朝为官以后是要记入史册的。
这一封,二人的身份到底是不同了!
天子语毕,一旁的史官已经提笔书写。
天子赐婚,封一品诰命夫人,女子为官又记载史册,这可是天大的荣誉,单就是其中一项,便是大齐女子中的第一人!
底下的官员都有些眼红,若是站在这里的人是自家的女儿该多好!
甚至有的想若是自家儿子先认识这女子该多好!
众臣感慨,顾清和却没有发愣,而是恭恭敬敬的给天子磕头谢恩,一旁裴衍亦是。
董柔紧跟其后,也不落下。
天子点头,示意三人起身。
就在此刻。
“陛下,殿外大长公主求见。”突然走入的内侍这一声倒是将众人的目光全部吸引到他的身上。
内侍第一次被众臣注视不免有些慌张,不过到底是天子面前侍奉的,片刻就调整了心态,恭恭敬敬的上前,再次张口道:“陛下,殿外大长公主求见。”
天子虽然在内殿最高位置,但是方才内侍一开口他便已经听清楚了。
“快宣姑姑进殿!”
他也有许久见不到姑姑了。
今日真是好啊,喜事接着一桩又一桩。
但是等人缓步走进的时候,却是一个相貌端正的丫鬟,她的手里托着一个漆红的托盘,上面用朱色红绸端子盖着一块鼓起。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见到是个婢女之后有些失望,刚从龙椅上站起的身子便又坐回了。
“陛下,大长公主有一事相求。”她裙据翩翩,缓步走向天子,行跪拜礼。
“姑姑有何事相求?”
“回陛下,大长公主感念长安堂顾氏救命之恩,特以此物赠与顾氏。”
“呈来。”
天子也好奇的看着那被绸缎盖住的物体,点头开口示意她上前。
婢女微笑着上前,余光瞧了顾清和一眼,纤手揭开朱色绸缎。
“这是——”
天子微微张口,顿住了。漆红托盘上是一顶金冠,上有金龙升腾奔跃在翠云之上,翠凤展翅飞翔在珠宝花叶之中。冠的下层装饰大小珠花,珠花的中间镶嵌红蓝色宝石,周围衬以翠云、翠叶。
冠的背后有左右方向的博鬓,左右各为三扇。每扇除各饰一金龙外,也分别饰有翠云、翠叶和珠花,并在周围缀左右相连的珠串,华美异常。居然是凤冠!
“这是大长公主为顾氏准备的谢礼,还望陛下成全。”婢女垂手恭恭敬敬道。
“以郡主之礼相待……”天子喃喃两声,似是自语。
天呐,大长公主居然将郡主之礼才能匹配的凤冠送给了顾氏,还要陛下成全,那也就是说——
大长公主是要给她郡主的身份!
此刻,不仅仅是众臣震住了,就连顾清和自己也瞪圆了眼睛。
大长公主居然要这般待她。
“如此,那就只能等等了,这圣旨还得改一改。”
这次众臣已然恢复过来,若是册封郡主,确实需要改改圣旨,毕竟是郡主,许多礼制就是天子也不清楚,他必然是要和礼部尚书商议的。“陛下这……这般不合礼数,这——”有官员准备上言就被裴衍打算。“顾氏为义女便可,宗牒上也言明是义女,况且前有以大臣郡王之女特封公主,远嫁和亲,如今陛下都说顾氏国士无双,于民有功,一个郡主还是委屈了。”
于礼不合?
今日于礼数不合可不是一件了,再多一件又如何?
“嗯,那礼部就着重办此事吧,册封之礼不可忽视。”
一句话,事情变已经有了定论。
散朝后。
“今日陛下似乎心情不错,可是准许一个民间医女入太医院随意走动后宫,与规矩实在是不合,而且大长公主此番做法也着实叫人看不真切。”一个官员从大殿走出压低声音与身旁的同僚嘀咕几声。
“顾氏于民有功,陛下仁德,顺应民意而已,若是不让她入太医院为官,董院使的面子岂不难看?”另一官员抚着黑须笑道。
“也是,毕竟这次立功最大的是顾氏,董柔虽然也参与了疫病的救治,但是董院使那里到底还是说了治不得,也向陛下请旨封锁疫区,如今大好,脸面自然是不好看,要不是前面有安民药局的那个张元,那个遭罪的可不就是他了。”
“所以这二人同时入太医院既能让百姓满意,又能展现皇恩浩荡,如此也算是保全了朝廷的颜面。”
“也不知裴首辅是如何与那女子想识,要陛下赐婚,确实妙!”先前开口的官员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似有似无的瞥了四周一眼,发现身旁有人影出现便合上了嘴。
“次辅大人慢走。”一众人向身旁经过的夏言问候。
夏言微微颔首,一贯平淡的脸上有些许不寻常的神色,脚步有些快,三两步就离来了众人。
方才的话他听的一字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