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和从大殿退出后,与董柔一起随着内侍去后宫,她们二人不急不缓的并肩而行,内侍反倒被二人劝在前头。
顺着天子旨意,她们要去后宫为诸妃问诊,其实话虽如此,不过宫中贵女哪有多病者,再者还有太医院的太医,大病也轮不到她们。
“清和,以后见到你,我是否还要行礼?”正走着,董柔陡然出声,虽是发问,言语间却藏有笑意。
顾清和当然知道她在笑什么,笑方才殿上之事。
一品诰命夫人再加上大长公主义女的身份,确实够招人眼红了。
“嗯,确实如此,怎么说我也是大长公主的义女,说是郡主也不为过,要不现在就试试?”顾清和起了坏心思,嘴角弯弯,故意逗她。
虽然天子已经开口,但是没有行册封之礼,这个郡主的身份还未公开,只是朝堂上的群臣知道而已。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足以让她震惊。
她想不到大长公主会亲自到陛下面前请奏。
“好了,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后宫,万事要小心,就算是你有郡主的身份,问诊,终究是个不麻烦事。”董柔压低声音劝告她。
顾清和点了点头,心里明了。
眼见着内侍走远了,二人赶紧跟上。
回廊曲折,石桥弯弯,太湖石奇形怪状,园林里没有花叶可赏,只有满湖荡漾的清波,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纵然气温再低,水下依旧有涟漪波动。
园林自然生动,可赏可赞,就算是冬日,依旧有一番风味,这便是皇家园林,集大齐最好工匠之手,不断改进,终于成了这番模样,而西侧一条青石板路两侧铺满细碎的鹅卵石,蜿蜒同向八角亭。
亭中有窈窕身形无数,彩衣宫绦耀人眼,皆是好颜色。
上好的漆木案几,通体黑黝,点缀着白瓷红梅,颇有一份情趣。
顾清和望着中间被人拥簇的华贵女子,只注意到她眉心的朱砂痣,嫣红夺目,就算只低着头,也能看出女子是个美人。
身上的衣物是云锦大织绣,云鬓上的金步摇熠熠生辉,衣角绣着精致的纹案。
如今衣着,必然是宫中的哪个娘娘,而她发鬓上的凤钗更是昭示着尊贵的身份,那是只有妃以上的品阶才能佩戴的珠钗,能独占一个园林还屏退众人,绝对是两贵妃之一。
所以不是夏贵妃就是齐贵妃了。
而夏贵妃怀有身孕,冬日里自然不能随意出动。
此人就是安远侯嫡女,齐佩华,当今天子的宠妃之一。
正想着,八角亭中的女子抬起头,美眸闪动。
她虽在后宫却已经听说了金銮殿前发生的事情,招她入宫本就是自己向天子提议,今日前来本是邀她入太医院,只是她没有想到裴衍会在金殿上求旨,做出大为意外之事,不过好在最终还是入了太医院,也算是达成了她的目的。齐贵妃稍稍使了个眼色,身旁的侍女便放下手里的暖炉,笑着上前,福身道:“婢子见过郡主,娘娘已候多时。”
这话就是要她上前了。
顾清和望了一眼身旁的董柔,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也不由的感慨,宫中的消息就是传的快,天子才在殿前宣旨,后宫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而且只向她问安,也就是说不见董柔了。
“清和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安。”顾清和上前一步,微微笑,福身行礼,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亭内齐贵妃微微颔首,笑道:“郡主不必多礼,亭外气寒,且进暖炉旁暖暖身。”
“不知齐小姐病可大好了?”顾清和只她有话要说,便笑语盈盈率先说话。
齐贵妃身边的大侍女只看了顾清和一眼便知道传闻不假,她确实与众不同!
其实宫中早已有人对她身份的好奇,但是流言虽多,终究不抵一面相见,娘娘尚未言明,而她又是首次进宫,怎会知道面前之人就是齐贵妃?
顾清和一行人走出安远侯府的时候,大门处被人堵的水泄不通,饶是她知道一定会有凑热闹的人,也没想到居然会乌压压一片。
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是被人赶出去,而这次是风风光光的走正门,还得有侯爷夫人亲自相送,怎能不痛快。
可她并非刻意炫耀,而是为了替姜医士讨回公道。
当初你们是怎么赶人出来的,如今就要恭恭敬敬的送人出去。
“夫人请留步。”顾清和知道适合而止,她要的已经找了回来,还框了大笔的银子,怎么算也是她赚了,面色自然欢喜。
侯爷夫人也不多说,微微颔首,随后回了府中。
她走后,内室屏风后走出一个二十几岁的美貌女子,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老的妇人,二人皆是面上带喜。
这美貌女子就是当今正受宠爱的齐贵妃,而妇人自然是侯府老太君了。
她朱钗金冠,璎珞满饰,一双明瞳熠熠流光,眉心的一颗朱砂痣更为白皙的面容添上几分明艳之色,就是不开口,也自有一股华贵的气质,手中捂着一个精巧的暖炉,银毛大氅衬托得她华贵异常。
“祖母,有她出手,玉沁自然平安无疑。”女子望了一眼顾清和的背影,嘴角泛起笑意,音色如玉清脆动人。
闻言,老太君收敛了方才因为得知齐玉沁无碍而扬起的笑意,冷哼一声道:“若不是为了玉沁,说什么也不会让她进门!”
要不是只有她才能救玉沁,她堂堂侯府的老夫人又怎么会装病不见。
“佩华,你现在在宫中又哪里知道你妹妹受了多少苦,你父亲不肯插手,不如你求求陛下?”老太君依旧心火难平,想着法整顾清和。
女子扬了扬眉,牵唇微笑道:“那玉沁是怎么被欺负的?”
老太君便将齐玉沁被泼夜香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那必然是她惹到了顾大夫,若非如此顾大夫绝不会这般。其实这么一来,倒是好事,玉沁一向喜欢胡闹,这次也算是个教训。”女子呵呵一笑,倒是没有因此而恼怒。
“那可是你妹妹,你不帮助你妹妹,反而说人做的好?我们安远侯府也不是随便就能受气的!”老太君见她不怒反笑,皱着眉头出声,一肚子的火没处撒。
“祖母,你也知道孙女在宫中向来小心,虽然安远侯府现在宁静,但是谁知道她会不会卷入风波,玉沁能收收心也是好的,免得成了靶子。”说到这里,女子微微叹息,眉头拢起成小山。
老太君一愣,忙看了一眼四周,拉着她的手道:“是不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是有些麻烦,但是孙女还能应付,可是就算再怎么防也抵不过他们的刻意设计,千防万防,终究还是有漏算的日子……”女子垂眉,声音不高似乎是在低语。
“先不说她的事情,宫中情势多变,如今夏婉容已经怀孕,若是生下男子,就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立嫡立长,现在陛下没有立后,你要抓紧!”说到此处,她也莫明的一阵担心,不由的上前握住女子有些发凉的手。
“现在陛下虽然年轻,可沉迷于丹石,终日不理朝政,你纵然得陛下宠爱,到底是抵不过夏婉容有个次辅的父亲,有些事情还是要看人的!”老太君一双内陷的眼睛溅出一丝亮光,似乎意有所指。
“所以顾大夫就是关键。”女子眼底闪过一丝脸色,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她?”老太君疑惑的看向女子又深思。
“顾大夫救了玉沁,我得送份大礼给她。”女子看了一眼身旁之人,莫明的笑了。
三日后,宫中意外来了圣旨,传召顾清和面圣。
消息一出,长安堂众人自然是欢喜,而顾宅周遭的百姓更是敲锣打鼓,仿佛面圣的是他们。从疫病中压抑已久的情绪,似乎找到了宣泄点。
长安堂内所有的人都异常的兴奋,只除了两个人。
“师父,宫中要召见我?为什么不是你,或者董林?”顾清和虽然也欢喜,可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指令而诧异。
毕竟疫病能够消除,靠的不是她一个人,还有京都大小的医馆和众人的努力,尤其是师父,若不是他坚持留在疫区,她又怎么能顺利接下他的担子。
姜医士微微笑了笑,捻须道:“陛下大约是想见见你这坊间的第一女医究竟长什么模样。”
顾清和知道他这是打趣,也笑道:“一双眼睛,一张嘴,一个鼻子两只耳,没什么不同。”
“总之是有功无过,圣旨已经下了,你总不能拒绝。”姜医士呵呵一声,面上很是轻松。
“或许你该问问裴首辅,他定然知道什么。”
顾清和自然也是想问的,可如今众人盘算着如何扳倒夏言,裴衍自然忙得抽不开身,她也要弄清楚安远候为什么将药丸给爷爷,哪能轻易见到。
“我托人问问,该不是什么大事。”
这日,宫中的内侍亲自来长安堂接人。
一辆雕花贵车从堂前驶出,向宫门前进。
金銮殿在天幕下雄伟壮奇,金瓦红墙,正殿前一块靛蓝牌匾,字体雄魄,月台下汉白玉的两层台阶在阳光下耀眼醒目,两侧擎天的雕龙柱石在光影下仿佛游龙嬉与云雾间,刺目的白叫人看不真切。
各色官员分列两侧,低品级的官员落在末尾,高品级的官员走在最前头,皆是竖发高冠,形容整肃。
顾清和随着内侍进宫,自然也在行进,不过与董柔并肩在末,能看到的不过是官员的背影。
最末的官员她不认识,中央的三个官员她却认得一清二楚。
三司法的长官赫然在前,会审那日的情景可是历历在目。
她的目光略过人群,看到一道颀长的身影,朱色官服,墨黑朝靴。他的身后跟着三个同样朱服黑冠的官员,却穿不出相同的韵味。
他突然顿住,侧脸微微望了身后一眼,嘴畔泛起一丝笑意。
顾清和回之一笑,心间一暖。
后内侍宣众官进殿。
众官三呼万岁,俯首叩礼。
明堂上的天子面容俊雅,脸色却略显疲惫,尤其是眼圈泛青,他靠在龙椅上,扫了一眼座下的群臣,开口缓缓道了一句平身。
众人皆起。
顾清和与董柔在大殿外候着,二人无交流。
“宣她二人进殿。”天子在殿内望了一眼众人,对身旁的内侍道。旋即,一道渐细的嗓音陡然炸响。
“宣——长安堂顾清和,董慈之女董柔进殿面圣!”
殿外候着的二人顿时整顿仪容。
行礼,缓缓入殿。
众目中两道身影从赤色红毯上经过。
“臣女参见陛下。”
“民女参见陛下。”
两道声音如珠玉相击,脆声动人。
“抬起头。”明堂上传来一道清淡的男声。
董柔是董院使的女儿,必然能经常出入皇宫,所以他不会不认得董柔,此时必然是问她!
顾清和心中了然,缓缓抬头。
年轻天子的目光在顾清和的脸上扫过,微愣,竟是半天都没有开口。
顾清和心里一阵疑惑,他在看什么?
莫不是认出了她?
但她从没有见过外人,就连大长公主都不识她,更何况当初的他还是一个长年在宫中从未出过宫门的皇子。
天子半响不开口,不仅仅是顾清和疑惑,在场的百官没有一个不诧异,但是谁都不敢开口,皆是目不斜视。
“你就是顾清和。”
“回陛下,正是民女。”顾清和恭恭敬敬道。
面前的年轻男子有一张长期服用丹药特有的疲倦面容,就连声音都有些无力,明明还很年轻,比她长不了几岁,却仿佛耗尽了所有了精力。
爷爷若是看到曾经的弟子这般,该多痛心疾首。
“你再上前三步。”天子对她笑了笑,面容和煦道。
朝堂众人心中诧异,却不敢出声。
顾清和略皱眉,还是上前三步。
“果然是……坊间的第一女医,朕今日算是见到了。”他微微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喜色。
“朕闻你此次除疫有功,可想要什么赏赐?”天子很是熟络的开口,双目落在她的脸上。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顾清和,就连裴衍都莫明一怔。
就算是对国有功的将士,所受赏赐也是听从圣上,从来没有索要赏赐这一说法。
他居然直接开口问她想要什么?
顾清和想要的太多了,她想要为顾家鸣冤,想要夏家偿命,想要问他为什么不为爷爷开口,然而这一切都不能说出口,她只能藏在心里。
“说吧,只要是你说出口的,普天之下朕都可以答应。”天子见她迟迟没有开口,心情很好的笑了笑,音色依旧温和。
一旁的内侍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这是陛下第几次笑了?
除了在面对齐贵妃和裴首辅的时候有一丝情绪的动容,任何时候都是温和笑着,笑却不达眼底。
为什么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他却真心的笑了。
“民女想问陛下要一个许诺。”顾清和捏了捏衣角,心口砰砰跳,差点她就要脱口而出彻查顾家之事。
好在她忍住了。
天子显然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微愣之后没有大怒,淡笑道:“好,那朕就——”
就在他准备答应的时候。
为首的朱衣老者出列,眼中略带深色的扫了顾清和一眼,又将目光落在天子身上,不急不缓道:“臣以为此事不妥。”
他一声落下,殿内的气氛骤变。
顾清和自然知道说话的人是谁,纵然她从不出门,但是内阁官员的画像她还是见过的。
此人是夏次辅,夏言。
他急急忙忙出言阻止,莫不是怕她真的说出方才心中所想。
天子显然也是一怔,略沉吟后出声道:“夏卿说来听这是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