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崩后,臣子逼宫,短短几日便使得朝堂一片混乱,如今朝事已清,元帝入殓,丧事未毕,又有帝位空悬,诸臣依旧争论不休。
三日后由太医院传来喜讯,宫中齐贵妃已有身孕五月有余,且由院使断言此胎为男,一时间满沸腾,皇位空悬之事终解。
次日,由内阁次辅梁栋擢升为辅国大臣,齐贵妃尊为太后,临朝管理国家政事,期间虽有碎语,但大势如此,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位既定,琐碎小事且由着众人议论。
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就已然是天子了。
朝堂的事情经过商榷已经得到解决,可后宫因为混战造成的宫女内侍大量死亡,职位空缺仍然未能得到解决。
太后懿旨特命董柔负责,她便领了旨意,一面负责宫女的甄选一面筹划重建后宫的安月堂。
而元帝停灵十日后,由众臣拥着移向殡宫,后起驾灵柩入皇陵。
从丧事开始到完毕,已逾半个月,月尾总算是尘埃落定。
劳累了大半个月的朝臣也得了旨意各自回家休息,毕竟若不是宫中的混乱,这个时候诸臣原本就该在假期之中,好好的假生生被打断,国事安稳之后自然能放心回家洗洗睡了。
众人相互道别,坐上马车,急驶回家,一路尘土飞扬。
宫城又一次恢复了平静。
夜深后,宫中的另一边。
两个一前一后的身影在无人的后花园里走动,前头之人身形低矮,腰背佝偻,手中提着一盏宫灯,后面跟着的男子身材颀长,素色常服隔着三两步。
细看便知道老者身上所穿乃是宫中内侍的之服,而他脚上所着的长靴更是总管大内侍才能配用的。
“大人,小心了。”安静走在前头的老内侍沙哑出声,将宫灯放在脚下,伸手按住了御花园太湖石上隐秘处一块凸起的石头。
石头陷下,堆积在一起的太湖石陡然移动开,露出一块狭小的通道,手中没有照明的宫灯,借着月色能看到只是幽暗一片。
裴衍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眉头微皱。
御花园居然还有密道!
“大人,就在下面。”老内侍走在前头,密道两侧各点着油灯,漆黑幽深的通道却看不到底。
他清晰的脚步声不急不缓的在空荡的通道里回荡,使得原本就幽静的通道越发升起骇人之意。
“是他让你这么做的?”裴衍跟着身后,忽的问道。
?老内侍脚步一顿,停在了通道里,良久才转身道:“是。”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耷拉的面部也在幽黄灯火的掩映下愈加衰老。
“有什么直说就好,你既然已经奉命,何不就在此时道明,遮遮掩掩又如何?况且我们已经走了半个时辰,到底去向哪里还不知道,你就不怕我停在这里?”裴衍笑了笑,也停下脚步,审视着看向他。
“大人既然已经选择跟着老奴,就不会不继续走下去,让大人前来乃是陛下的旨意,老奴只能奉旨而行,还请大人见谅。”老内侍不卑不吭的答道。
“陛下……还有秘密。”裴衍问道。
老内侍低着头,微微嚅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如此……也好,有些事情或许就能揭晓了。”裴音色微凉。
“走吧。”他的脸上神色未明。
老内侍转身,继续向通道走去。
二人的身影一前一后,陷入幽暗的通道。
夏言亲口承认设计谋害顾明远过程,并以手书呈上,朝廷调查后,顾府一案便彻底推翻重议,虽然没有文书下达,但是内阁已经草拟了文书,就等国丧一过再定追封。
六日后,朝廷诏书示意,顾明远被追封为肃忠公,其子享有郡王之俸,后又下命迁墓臣子陵,那是个风水宝地,只有于国有功之臣子才能入棺,现是被追封为外姓国公,又迁墓,而夏氏一族这一案才是尘埃落定。
裴衍因为要处理内阁之事,便没有亲来,顾清和与顾尚妍同去墓地。
墓地在一处僻静荒野,马车差点就迷了路,不过好在出来的时候天色正早,兜兜转转了一个时辰,最终还是被找到了。
一下车,顾清和看着被打理干净,没有杂草丛生的墓地,眼眶微微一红。
这里是荒野,早已经荒草丛生,而独独只有这一块墓碑坐在地没有荒草,这一定是有人在她们不在的时候来扫过墓,才能让这石墓没有被荒草淹没。
而这么多年,她身为顾家人却都没有来爷爷墓迁祭拜过。
心里一股惭愧的念头升起,不由的垂下了头。
“清和,去将马车上的纸钱果盘搬下来。”顾尚妍见她微微垂首,咬着嘴唇,出声提醒。
顾清和微微点头,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转身上车。
阿金跟着她的身后,也上车帮忙。
二人动手,将马车上的纸钱果盘一一端了出来。
原本空荡的石墓前,顿时变得鲜活起来。
白瓷盘子上青花缭绕,红彤彤的果子静静落在其中,另一盘里则是素香的糕点。
“爷爷,孙女来看你了。”顾清和望着石碑不由的喉咙一紧,鼻尖酸涩。
这一句话她多久就想开口了,终于在今日说了出来。
当初因为被诬谋反,这里根本就没有尸身,朝廷也根本没有让他入土为安,顾明远的尸骨早就被挫骨扬灰,如今这里的墓地虽然棺椁在,但里面也不过是他平日里常穿的官服。
而单就是这官服,要不是裴老瞒着当时的天子,怕是也没有了。
她面前虽然是石墓,里面却没有了那个人。
“父亲,夏家已经得到应有的报应,顾家的冤魂可以安息了。”顾尚妍上前,目光有些闪烁,她的声音显然有些颤抖。
这一天她等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来了。
“老爷,阿金也在这里,在这里陪着小姐和小小姐,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大白了,您再也不用承受那些骂名……”说着,阿金已经泣不成声,捂着嘴跪地哭泣。
“清和,你说我的拒绝对吗?”顾尚妍突然开口问道。
“我想爷爷大约是不在意的,其实在哪里都一样,迁不迁墓对他来说,如今根本不重要。”顾清和眼底闪过一丝淡然。
姑姑拒绝了迁墓的要求,就让爷爷安安静静的留在这里,没有迁墓,只留着一个追封的名。
“姑姑,这幅画,也一并烧了吧。”顾清和方才就已经将画卷拿在手中,目光转而落在上面。
“这幅画是什么意思,我到底还是没能明白。”她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虽然此时顾府的冤情已经大白,可心中还是有这个一个遗憾,怎么也不能弥补。
顾尚妍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摇头道:“也许本来也没有意思,或许就是来迷惑夏言的也说不准。”
不,一定是其他意思。
顾清和曾经也因为弄不明白这样想过,但是她很清楚,爷爷对这画的重视,绝对不一般。
“烧了吧,烧了它,这世间便再没有人会知道了。”顾尚妍见她还在发呆,便出声提醒。
顾清和点了点头,将火折子从衣袖里取出,点燃了画卷。
火苗从卷尖燃起,很快便烧得大半,不出半刻,纸钱就烧成了灰烬。
“老爷,小姐和小小如今都好好的,大家都在这里,您放心,阿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姐小小姐。”阿金已经泪流满面,这一句还是勉强着说出。
顾清和也跪在地上,拨弄了纸钱的灰烬。
就这样,全都消失在了眼前。
她也有泪滴在手背,很快就被擦掉。
明明是来报喜的,为什么还要哭泣,爷爷不会希望她哭的。
想到这里,顾清和抬起头,看着石墓,心中有了一丝释怀。
三人又留在墓前,收拾一番,便再没了灰烬,只留有干净的墓台和果盘糕点。
而此时也临近落日了。
阿金先一步上了马车,掀起帘子,弯腰看着二人,等她们入内。
“爷爷,孙女要走了,以后会常来看您的。”顾清和再磕头道别,随后起身,回头看了一眼荒草中有些孤零零的石墓,最后还是微微笑了笑。
爷爷是希望看到她的笑容,而不是苦恼的神色。
顾尚妍也跪拜行礼,才上车。
三人走后,一个单薄的身影慢慢出现。
她一身素衣,虽然眼角早已经有了皱纹,鬓便也染上了白色,却依旧身形端庄,面容肃然。
这人便是大长公主,此刻,她的侍女则远远的站着,没有靠近墓碑。
她从阴影里走出,缓缓走倒墓碑处,一瞬不瞬的望着石碑上刻着的字,俯身摸着凹凸不平的字迹,出声道:“如今也许不是你想的,但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那丫头已经为你正名,以后,你便不是奸臣,更不是谋害皇子的罪臣,虽然你根本就不在乎身后之名,但我还是很欢喜。”
大长公主扶着墓碑,慢慢坐下,斜靠在侧,似有似无道:“当年你为什么要保住元帝,他安,则天下安,你放心,这个秘密再没有人会知道,天子之血脉便是天子……”
夕阳落下,余辉撒在石墓上,斜靠在它身旁的老妇人容色祥和淡然。
“小姐,现在去哪里?”马车内,阿金撩开了马车帘,望了一眼外面,转头问向顾尚妍。
“去顾府,那里需要收拾一番。”顾尚妍出声道。
顾清和原本在拨动手里的火钳子,却因为她这一句而抬起了头。
“姑姑打算住在顾府?”她有些疑惑的出声。
虽然她也想住在顾府,那里有曾经的回忆,但是顾府还有后人,还有人或=活着这件事情百姓们并不知道,毫无理由的住在顾府,会无端惹人怀疑。
裴衍说过,翻案可以,但是顾家人以后再也不能出现,因为那一场大火,顾家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不是,是你,你要住在顾府。”顾尚妍嘴角泛起一抹笑意,使得她原本有些憔悴的面庞上添上一抹色彩。
“我住在顾府?”顾清和望着她微笑的双目,有些不知所云。
“大婚,从顾府出嫁。”顾尚妍原本就爱多言,凡事自然是越简单越好。
顾清和一愣,脸上微红,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
虽然当初裴衍在殿前求赐婚,惹得满朝大臣诧异,但是现在说出这话的是她的姑姑,她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父亲一定也是希望你能从顾府出嫁。”顾尚妍瞥见了她眉梢的红色,又笑了笑,随后又道:“如今顾府闲置,本来也是被裴衍买了地契,让你从顾府出嫁,合乎情理,谁都不会怀疑。”
“好。”顾清和没理由拒绝,这也是她心中所愿。
她没有注意到顾清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还在说。
“顾大夫,你应该能看出来娟娘她这是生不出来的,要保就只能保小的。”她在一旁劝了句。
“姑娘,你不知道,娟娘她……”稳婆仔仔细细将里面的关系都讲了一通。
顾清和闻言,一阵冷笑道:“狗屁道理,我就不信了!”
屋子里的一众人颇为诧异,这个女子看着斯斯文文,为什么说出的话确实粗俗不堪,就是她们这些乡里人也不敢这么说,她居然敢开口。
“女人生孩子这么艰辛,怀胎几月,忍受多少痛苦,娟娘说要保孩子,那是应当的,那是作为娘,对自己孩子的怜爱,外面的人凭什么做决定,他们做过什么?凭什么他们一张口就要舍了女人保孩子,没有女子,哪里来的他们?要是个男人就不该做这样的决定!”顾清和一听这话就心里来火,不由的声音高了些。
小丫在一旁抹了抹眼泪,心里却是不住的震撼,这样的话她是第一次听见。
一旁站着的几个妇人也浑身一颤,她们从没有想过有人会这么说,会讲出她们的心里话。
有心思细腻的已经抹了把泪。
稳婆吓得脸色一白,忙上前拉着她的手道:“顾大夫,你小声点,这不是没有办法吗,只有上京的妇科圣手可以做破腹之术,我们能怎么办?只能选择保小孩。”
她也不希望娟娘有事情,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哪里还有什么办法。
“……顾姑娘,我……”娟娘弱弱的喊了声。
顾清和里面换了愤怒脸,走向娟娘道:“娟娘,你没错,但是他们不该这么做,是不是你相公说的?”
娟娘浑身湿透了,眼底却越发温柔,“顾姑娘,谢谢你,不怪他们,这和田哥没有关系,是我骗他的,叔叔也是没有办法,你帮我,好不好?”
“好,我帮你。”顾清和紧紧握住娟娘的手,微微点头。
“顾姐姐……”
小丫泪眼婆娑的唤住了她,却不敢开口。
她能说一定要保住娟嫂子吗?
不能。
顾清和看了小丫一眼,轻轻放下娟娘的手,大步往门外走。
草屋里的众人面面相觑,这是要做什么?
“你是娟娘的相公。”她走出了门,抬着下巴问。
顾清和之前话说的大,外面的人都听见了。
刘田自然也是听的一清二楚,就在他质问身边的叔子时,被众人团团绑住,愣是夹在中间。
“顾大夫,你去救救娟娘,救救她!”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顾清和见他这般,心安了几分,好歹作为丈夫他没有开这个口,否则这是叫娟娘心寒了。
“就算你是大夫,也不该管我们刘家村的事情。”村长从人群里面走出来,冷冷的看着台阶上的顾清和。
顾清和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道:“我是个大夫,既然你们已经同意我进来,人没救成,我是不会走的。”
“你要留下可以,救人也可以,但是只能救小孩。”村长冷冷道。
顾清和冷笑两声道:“我两个都要救,娟娘不仅仅是你刘家村的人,她还是我朋友。”
村长面色一沉道:“你不过是个外人而已,我一声就能让人赶你出去,你以为是个大夫就能怎么样?”
他的态度很坚决,是不管娟娘的死活了。
草屋里面不断有妇人挤在门前,泪眼婆娑的看着背对着她们的顾清和,一颗心也和她连在一起。
村长看了一眼众人,眯眯眼,没有出声,还挥手让人放了刘田,毕竟有人看着也不好太过分。
顾清和扫了一眼众人,慢慢道:“今日是刘田家的,明天会不会是你们家,如果你们的妻子也难产,是不是也打算这么做?反正你们心里也想着老婆死了没关系,可以再娶,子脉更贵重,又或者难产之后这些女人没有生育的能力,所以就可以随意休弃,生或者死完全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