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儿这里坐。”沈老夫人示意李苒坐到她旁边,“是我让六姐儿去请你过来,想和你好好说说话儿。”
李苒走过去坐下,见谢夫人倒了杯茶端给她,急忙站起来,欠身接过。
“唉,咱们说点儿古话儿,都是谢家旧事。”沈老夫人看着李苒抿了口茶,放下了杯子,缓声道。
李苒动了动,端正对着沈老夫人,以示洗耳恭听。
“就从邵家立族说起吧。
邵家,最早是谢家的奴仆,做了四五代,都是谢家的忠仆。
到了邵氏,就是阿泽的母亲,到邵氏高祖那一代,邵家有个小孙子,极其聪慧,过目不忘,就是邵氏的祖父,邵国安。
谢家世代都是爱才之人,就放出邵氏一家,助邵家立宗立族。
邵国安和谢家诸子弟一起教养长大,不到二十岁,就中了进士,神采飞扬,前程似锦。
邵氏是邵国安嫡长孙女,从小就美貌无双,聪明过人,和邵家诸子弟一样,邵氏从小附学谢家,和阿泽的父亲,还有她们,一起长大。”
沈老夫人指了指坐在榻前锦凳上的谢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才接着道:
“当时,家国,都在生死关头,都是极艰难的时候,我和阿泽祖父,都耽思竭虑于那些关着谢家生死存亡的事,大意了,直到阿泽的父亲以死威胁,非邵氏不娶。唉。”
沈老夫人低低叹着气。
“我没看上邵氏,不是因为邵家曾为奴仆,谢家还不至于浅薄于门第之见。
我没看上邵氏,是因为她的不择手段,以及,自私自利,和急功近利。她看上的,也不是阿泽父亲这个人。
她的祖父邵国安也是一样的不择手段,他比邵氏更加急功近利。
邵国安一心一意,要在他手里,就让邵家能和谢家、王家,并肩而立。
阿泽的父亲,户部尚书谢岭,你也看到了,是个能担得起谢家的。从他一生下来,就被当作谢家下一代族长教养。唉。”
沈老夫人一声叹息里充满了痛惜。
“邵氏和邵家,不是看上了阿泽的父亲,他们是看上了谢家未来的族长。
我们都看的清清楚楚,可阿泽父亲……唉,后来,阿泽父亲娶了邵氏。
成亲前,阿泽祖父和谢家族老议定:放弃阿泽父亲这一支,谢家下一任族长,另择他人。
阿泽父亲,只看他这亲事这一件,他就担不起谢家了。
放弃阿泽父亲这一整支,是……阿泽祖父,恨极了邵氏,和邵家。
这件事,只有我和阿泽祖父,还有几位族老知道。
当时,没敢说出来,是因为国运飘摇,谢氏一族,也在生死关头。
这件事,要是让邵氏和邵家知道,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儿来,我和阿泽祖父,怕自己无力顾及邵氏和邵家的花样百出,就先瞒下了。
邵氏极聪明,手段极多,花样百出,她心里,又只有她自己。”
李苒垂着眼皮,沉默而专注的听着。
沈老夫人沉默良久,才接着道:“邵氏进门一年后,生了阿泽,三年后,又生了阿泽的弟弟阿润。”
李苒抬眼看向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迎着李苒的目光,想笑,眼泪却滚落下来。
“两个孩子都极好,冰雪聪明,粉妆玉砌,特别是阿润,总是笑个不停,粉团子一样。
谢家教养族长,是从极小就开始的,照惯例,阿泽满了周岁,他祖父就该每天将他带在身边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言传身教,耳濡目染。
可直到阿泽八岁,阿润五岁那年,我和他祖父,除了晨昏定醒,从来没额外教养过他们兄弟。
邵氏嫁进来之后,阿泽祖父就把阿泽父亲一步一步往外调整,邵氏和阿泽父亲,离谢家中心,一天比一天远。
邵氏极聪明的人,那几年里,花样百出,全无用处之后,她就怂恿阿泽父亲,投奔先皇,求一份从龙之功,有了这份从龙功劳,等新朝定鼎之后,谢家族长是谁,就由不得谢家了。
她确实,极聪明,眼力极好。
那时候,大梁虽然已近倾倒,可大梁还在,谢家,从不做背国弃主之事。
邵氏说服了阿泽父亲,阿泽父亲借口查看青苗,带着阿泽和润先去了谢家一处庄子,再从庄子,绕道到和县,邵氏先回娘家,再从娘家去和县会合。
邵氏到娘家当天,黄宁部突袭而至。”
沈老夫人沉沉叹了口气,沉默良久,才接着道:
“那时候,谢家是有几分自保之力的,邵氏担心谢家不会卫护她和邵家,一个时辰十六拨,往庄子和和县两处,急如星火召阿泽父亲,说她危在旦夕,命已不保。
当时阿泽只有八岁,刚刚学会骑马,阿润只有五岁。
阿泽父亲抛下阿泽和阿润,所带从人,只留下了阿泽的师父闪勇保护两人,自己急奔应召。
阿泽父亲赶到邵家庄子前,谢家的护卫,已经到了。
黄宁部先突袭的,是和县。
后来,找到了闪勇的尸首,阿泽和阿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苒伸手端起已经冰凉了的茶。
沈老夫人目无焦距的看着远方。
水阁里一片静默,风穿帘而进,又透帘而出。
“邵氏并不在意,阿泽父亲跪在阿泽祖父和我面前,说:留得青山在,他和邵氏还年青,以后会有很多子女。
阿泽祖父怒极了,让人断了阿泽父亲的子孙根。
他和邵氏,不配为人父母。”
李苒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看着沈老夫人,沈老夫人迎着她的目光,苦笑道:“我和阿泽祖父,也不配。”
李苒转头看向湖面。
“十八年前,王家应召到了京城,隔一年,谢家也到了京城。
两年后,皇上征战回来,带回了阿泽,还有那只白虎。
阿泽用回了谢泽这个姓名,只用了这个姓名。
这已经很难为他了。
谢家,对不起他。”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李苒看着沈老夫人问道。
“阿舲二哥和二嫂,昨天在大庆殿后面那间小饭铺,看到了你和阿泽。”谢夫人柔声答道。
“邵家还有人吗?”沉默片刻,李苒看着沈老夫人问道。
“没有了。”沈老夫人迎着李苒的目光,语气清淡。
“谢润呢?”李苒接着问道。
“不知道。”沈老夫人看着李苒,“以后,姑娘如果知道了阿润的下落,希望能告诉我……”沈老夫人喉咙哽住,片刻,才接着道:“这是奢望。”
李苒端正坐着,片刻,看着沈老夫人问道:“说完了?”
沈老夫人看着李苒,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片刻,点头道:“是。”
李苒站起来,转身走出水阁,上了九曲桥,径直走了。
谢夫人站起来,跟到水阁门口,看着王舲从岸上迎上李苒,一起往外走了,才转回身,看着沈老夫人,“阿娘?”
“我没事儿,走吧,咱们去你们老夫人那里说话儿。”沈老夫人扶着谢夫人站起来,声音低低道。
“嗯。”谢夫人扶着沈老夫人,往安老夫人正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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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苒回到翠微居,在廊下坐着,从正午坐到傍晚,从傍晚坐到夜深,坐到疲倦极了,才进屋睡下。